执笔写尽天下事,千载韶华莫忘情。
新月为朔,满月为望,朔望更替,时之轮回也。也许年华抵不过光阴的变迁,而那些故事…就在口耳相传中,渐渐成为,永恒。
——朔望书斋
晨起的第一缕光,照进这偏居岐山南麓一隅的小院。
在晨曦的微光里,如往常一样,梳着双环的侍女为自家小姐送去清洗干净叠放整齐的衣裙后,拿起柳枝扎的扫帚开始打扫庭院的落叶;打完了一套拳松泛筋骨的孙先生铺好笔墨,沏上一盏香茶搁置在书案上,等待着用过早膳再慢慢享用。
这里是朔望斋,不知有多少大荒的传奇由此间流传于世,那个白衣白裙沉静安宁的女子,坐在这书斋之中,记录下一段又一段或优美或壮阔的故事。
放下画着雨过天晴江南烟柳的瓷制茶碗,这是第一个来朔望斋讲述自己的故事的那个太虚观弟子带来的礼物,忆菡本不想见他,可是看着他带来那茶碗上江南的烟柳,她不由得想起那个远在江南的小师兄晚空,也不知他如今过的可好。或许这烟柳与他眼中所见恰是相同也说不定,她因此收下了这个茶碗,听这个少年讲述了他的故事。
那时忆菡并未想过这样一个小小的插曲会带来什么变化,但兴许是那个太虚弟子回去后宣扬了什么,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来到朔望书斋,给忆菡讲述自己的故事,这些故事有的平凡无奇,有的却轻轻的撩拨着忆菡已沉静多年的心。
自此,这小小的书斋比从前少了宁静,多了熙攘,在她书卷上记录下来的故事,也不再仅限于王朝贵胄,天命英雄。
这些来讲述故事的,大多是十大门派在江湖中行走的杰出子弟,但并不只是他们自己的故事,朔望书斋毕竟隐在深山之中,非凡人可轻易寻找到,有时这些十大门派的子弟行走于世遇到的那些百姓布衣,也会将自己所知的奇事讲述与他们,再由他们来转述给忆菡。
敛好衣裾,铺开笔墨,啜一口新茶。
今天,又是一个怎样的故事呢?
“婆婆。”忆菡看着对面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穿着朴素的衣裙,已布满皱纹的脸庞却带着安静柔和的笑容,她实在难以想象这个老人竟然能以一己之力来到这朔望书斋。
“忆菡姑娘,我会给你讲一个很长的故事。我曾经做过很多选择,我不知道这些选择是对还是错,但在最后,我坐在了你面前,给你讲述这一切。这一生,我希望我和他,都被人记得。”那一年,冰心堂的花,开的比任何时候都要早些。
“清萱,你看,花开了呢。”疏影拉着我的手,带我去看枝蔓上那微微绽开的花苞。我们没有摘下它,而是坐在冰心堂那棵茂盛的树下,一起哼唱师叔教我们的歌谣。
“花开了,花开好,春来暖暖池边柳,细雨濛濛花枝秀,碧影溶溶花依旧。红颜好,红颜老,花开花落花容笑,花落花开君不知。”
那时的屠云师叔着一袭墨绿的长袍,在树下的阴影里笑着看我们用稚嫩的嗓音唱着自己都未必明了含义的歌谣。他用冰心堂的术法幻出一朵朵莲花,引得我和疏影闹着要比谁先学会。
那样的日子,我多希望,是一辈子。
可是后来,幽都大举入侵,师叔作为这一辈的年轻有为的弟子,带领了数位师兄师姐前往太虚观协助守卫,而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那些素日里温和待我的师兄师姐都不再理我,他们说师叔已经投诚了妖魔,平日师叔与我和疏影最是亲近,说不准我们便是师叔留在冰心堂的探子。
虽然代掌门甘草始终相信我们,可疏影却忍受不了他们日日的闲言碎语,他拜了碧梧婆婆为师,在碧梧婆婆要前往牡丹镇了却旧怨时,跟着碧梧婆婆离开了冰心堂。
其实我是很羡慕疏影的,我羡慕他有勇气离开这里,而我,我只能在师叔与我们二人共同乘凉聊天的树下修习着术法,不去理旁人说什么。
我在与师兄师姐们前往青云宫协助莫道然宗主时离开了冰心堂。
这些时日里,我不停的听到他们传来的消息,屠云师叔背叛师门投诚妖魔,占据了太虚观为祸一方,疏影竟然在牡丹镇刺杀了碧梧婆婆,投诚了金坎子。他们的闲言碎语我不在乎,可我不信,我不信师叔会叛门,不信疏影会投敌,他们一定是有原因的,若这原因没有人去找寻,那就让我亲自去吧。
然后我见到了疏影,可我没想到,这一次相见,竟成了永诀。
我知道了疏影投诚金坎子的原因,为了曾经对我们温柔微笑的屠云师叔,疏影他和我一样相信着师叔不会叛门,可我没有勇气去做,他则宁可做世人眼中的叛徒,也要为屠云师叔挣得一个清白。
只是所托非人。
当我看到那变成了蛇魔的疏影,金坎子,那个号称西陵第一美男子的玉玑子之徒还一脸嘲讽的诉说着他欺骗疏影的经过,我捏紧了袖中淬毒的毒针,恨不得将面前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大卸八块。
但疏影阻止了我。
“你敌不过他的,清萱。”他狰狞着脸,声音也变得嘶哑,“杀了我,清萱,然后代替我,为屠云师叔讨回一个清白。”
疏影毫不反抗的任由我把毒渡入他的身体,这是我第一次杀人,杀害的是我最好的玩伴,他曾带我去看花开,曾陪我在树下乘凉聊天,曾用冰心堂的术法幻出莲花让我绽开笑颜。
他用最后的力量反抗着返魂咒的诅咒,把自己变回了那个俊朗的少年模样,他到最后一刻还在笑着,他说去吧清萱,去代替我,做我没有做到的事。
带着我们两个人的执念,我走进了太虚观,昔日繁华的太虚观已被幽都妖魔占据,成了一座鬼观,但就连玉玑子也没有料到,那个幽都王派遣来的妖魔竟在暗中积蓄力量,意图反叛。就在这鬼观里,我终于知道了所有的真相。
师叔没有背叛冰心堂,是太虚观的叛徒宋程风,利用师叔的善良,趁师叔不备偷袭了他。还把他变成了化生魔,那种邪恶肮脏的存在。
可纵然如此,师叔还是在空守着的鬼观中,幻出了那棵树,一日一日的站在树下,似乎是在等待,又似乎是在怀念。
他还记得我,却不敢再见我。
踩碎梦境那一刻,已无力维持外貌变成化生魔模样的师叔,想要像从前一样抚摸我的脸庞,却在看到敦厚的手掌已经变成紫色的鬼爪的那一刻停住了,他推开我,捂住脸庞,让我离开。
“走,清萱你快走吧。我不能让你看到我这丑陋的模样。”他后退,魔气不断溃散,“我没有叛离冰心堂啊,永远也不会叛离冰心堂啊!”
他声嘶力竭的嘶吼着,然后被忽然从天而降的吞天之葫骤然吞噬。
“屠云师叔!”
待我击碎了吞天之葫时,屠云师叔已然奄奄一息,但他和疏影一样,在最后的时刻,用最后的力量,把自己变回我最熟悉的模样。
“清萱,你长大了,真好。”他努力笑着,“很久都没有见过疏影了,他还好吗?”
“他很好,师叔。”此时我如何能够对他讲出真相,就算是骗他也好,我希望师叔在最后的时刻,能安心的离去,“他一直想念您,清萱也一直想念您。”
“啊,我也一直想念你们啊。”师叔的气息渐渐微弱下去,“可是我不能去见你们,不能去啊。我想念和你们一起在冰心堂度过的那些岁月,啊,我最爱的冰心堂。再也不能回去了啊…”
他要我伏下身,已经失去了力气的师叔,低声在我耳边对我说着,我听着他最后的话语,微笑着,笑中带泪,取出了药篓中的毒针。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一直留在上清峰,留在那棵槐树下。那是一棵槐树,是屠云师叔用自己的法力把它幻化成了记忆中冰心堂的那棵树的样子,我抚摸着槐树粗硬的枝干,仿佛可以看到已经成为化生魔的师叔,用法力维持的自己原来的样子,站在槐树的阴影里,如那年一般笑着看着唱着歌谣的疏影和我。
“太虚鬼观终究被破除了,可是屠云师叔,已经变成了化生魔,再也回不来了。”已然老去的清萱看向书斋外的天光,眸中闪着泪光,“我听从了师叔最后的愿望,我杀了他,亲手把淬了剧毒的毒针刺进了他的胸膛,这是我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杀人。我托一位偶然路过此地的师妹,把他的骨灰带回了冰心堂,撒在幼时我们乘凉聊天玩耍的树下,这是师叔的愿望,他想干干净净的回到冰心堂。而我,我不后悔做这样的选择,我对你说过的,我愿意倾尽自己所有的时光,去守护屠云师叔,守护疏影,守护清萱内心里那一瞬的幸福。”
“如今,到了结束的时候了。”她轻轻叹息着,走出了书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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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菡语:
我依稀记得,曾有一位到过上清峰的冰心堂女弟子,为我讲述过清萱的故事,她说清萱不是魔女,她不停的向我重复着她对清萱的印象——明澈、通透、温暖、善良。为此,我还特地去过上清峰,只为见一见这个甘愿将计都体内全部魔气吸入己身,用一生的时间去净化魔魂的女子。
那时我曾劝过她,我对她说,她的幸福早已不在,何必为此苦苦执念,她的执念,永远收不到任何结果。
那时她对我说,她从不在乎结果,那时我羡慕过她,敢去做我一生都不敢做的事。
直到今日我再见她,我才知道我彻彻底底的错了。
虽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净化魔气,让她的容颜飞快的衰老,甚至我一见之下都没能认出她就是那个岐山东麓下,一袭墨绿色衣裙流连在萱草丛中手挽花篮的少女。但她的眼眸里是那么的安静平和,带着喜悦。
她也曾羡慕过疏影敢于以一己之力去为屠云洗刷冤屈,她也后悔过在金坎子将疏影化为蛇魔时她没有拼尽全力为疏影复仇,所以她才有勇气不再错过又一次可以任性的机会,在她选择这条路的时候,她早已得到幸福,在她漫长的旅途中,或苦或甜,都是她的幸福,那些相遇那些别离,都是她的幸福。
在这世间走过一次,她已幸福。
二、一寸相思一寸灰(一)
“忆菡姑娘,在下名袁书。”坐在书案前的,是一个身着白衣的俊朗少年,有着温和的微笑,温和的眼眸里却有着浓浓的哀伤,“在下是一名…太虚观弟子,此次前来乃是受人所托,还望忆菡姑娘在书卷中将在下的名字隐去。”
我见到他的时候,他一袭白衣,静默的站立在上清峰的高塔下。
“师弟,”金坎子像扔一件破旧的衣服一般把我扔在地上,“喏,路上遇见的,抓过来服侍你吧。”
他回过头,苍白的面容带着与金坎子毫不相同的温和笑容,他看向我,深如潭水的眼眸,装满了悲天悯人的哀愁。
“你叫什么?”他轻声问我。
“月…月棠。”我嗫嚅着回答。
他仔细看着我,那眼眸里的悲悯几乎将我淹没,他没有再说话,向金坎子点了点头,金坎子挥手放出一道风刃切断了缚住我的绳索,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漫天的邪影便包围了我,金坎子冰冷的手指掐住了我的咽喉。
“好好照顾我师弟,我能抓你,也能杀你。”他的手掐的更紧了些,“如果你敢做危害他的事,相信我,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颈间的桎桍让我的呼吸越发困难,以至于在金坎子忽然撤手时,我都没能回过神。离死亡的距离如此之近,让我的大脑几乎停止了思考,只剩求生的本能。
“师父还有其他事交代我去做,我先走了。”金坎子点头示意了一下,转身离开。
一只苍白的手伸到了我的面前,我下意识的抓住,却被那没有温度的冰冷吓的瑟缩着放开了手,然后,我又看到他那温和的笑容和哀伤的眼眸。
“别怕。”他轻声对我说。
直到很久之后,我都在怀念他那一瞬的温柔。
我知道了他的身份,玉玑子门下的弟子金元术,是被玉玑子在垂死之际救下并返其三魂变成的尸兵,他至今仍缺失的魂魄让他每日都要服下数种珍惜的药草,去保持身体不腐败。
偶尔,会有他的同门,那个叱咤风云的国师大人麾下的几位杰出弟子来探望他,我也有幸见到这些人中龙凤。陆之尚那般睿智,金坎子高傲乖戾。但他们都是一样的那么耀眼,那么出色,而我的主人,只是站在他们身后,温和的微笑。
渐渐的,我习惯了陪伴在他身边,习惯了他没有温度的手掌,习惯了每天晨起日落为他熬出一碗碗苦涩的药汁,再看着他毫不皱眉的一口饮下。或许在旁人眼里,他是妖魔,是不该存在于世间的邪恶,可在我眼中,他是如此的孤单和寂寞,让我想要用我的一生,去给他哪怕只是一丁点儿的温暖。
二、一寸相思一寸灰(二)
有时,他端着药碗,看着褐色的药汁在碗中泛起涟漪,他苍白的容颜映在涟漪中寸寸破碎,我看到他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那时我陪伴他的时间尚短,只以为他是觉得这药甚为苦涩,便自以为是的取出用草果做的蜜饯,他看着我期待的眼神,微笑着接过蜜饯放入口中。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云麓仙居那个高高在上的天神一般的宋程风,见到我的主人之后那狰狞又恐惧的神情。
“鬼,你是鬼!你不要来找我!不要来找我!”宋程风嘶吼着,而我的主人,依旧一袭白衣,风轻云淡的走到他的身边,俯身用力抬起他低垂的头,让他直视着自己的面容,主人轻声问他:
“哥哥,这么多年了,你可想念我?”
这对宋程风仿佛是一句魔咒,他号叫着,挣开主人的手,连滚带爬的跑开了,他昔日一尘不染的长袍满是尘土。金坎子站在主人身后,英俊的脸庞上满是讥讽,金坎子拍了拍主人的肩,然后召唤出坐骑追去。
“你知道吗,月棠。”主人忽然对我说,“他是我的孪生哥哥,我们是血脉至亲,可我如今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却都是拜他所赐。”
他的用自嘲的口吻这样说着,可声音却是那样的哀伤。我终于知道他为何会端着药碗对着药汁的涟漪出神,是否每一次看着药汁里倒映出的和宋程风一模一样的容颜,他都会想起那最残忍不堪的记忆,想起那些最痛苦的折磨。
鬼使神差的,我轻轻上前抱住了他。他靠在我的怀抱里,我感受不到他的温度,可我不再害怕,我更紧的拥抱着他。
若这世间对你全都是如此不公,就让我做你最真实的依靠。
在那之后,我与主人之间,似乎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他的笑容比从前多了起来,他会用他的术法幻出白鹤与我嬉戏,会饶有兴趣的问我在花圃里撒下了怎样的花种,会在我洗好了衣服踮着脚晾上竹竿时轻轻扶住我,会带着我走下上清峰,去看中原的淳朴民风,会与我一起分享茶摊里那一壶味道并没有多好的粗茶,会拦住我教训那个口出狂言污蔑于他的臭道士。
他会对我说,他喜欢我穿红衣的样子。
我多想就这样和他一起,走完这一辈子。然而我们都小看了承影魔计都,幽都的魔哪个不是阴险狡诈,他只是承影魔中最弱小的那一个,但正是这个弱小的他一步一步走到我和主人面前,随意的挥了挥手,便让我们都无法抵挡。
计都问主人是否愿意臣服于他,主人冷笑,不予回答。
我知道,在主人心里,能让他心甘情愿的臣服的,只有那一个人。那个大荒唯一的枭雄,杀伐果断却又有着温和情感的神祇。
所以我扑到他身前,为他挡住计都摄魂的术法。魂魄渐渐消散的时刻,我努力向他笑着,努力的看着他苍白的脸庞,努力的想把他的容貌他的温柔他哀伤又不舍的眼神永远镌刻进心里。
只有那潜藏在心未曾出口的爱意,再也,没有机会告诉他了。
二、一寸相思一寸灰(三)
“虽然失去了魂魄,但也许是本能吧,月棠始终没有离开一片死寂的太虚观,她其实也是个可怜的人,我希望有更多的人记住她,记住这个美丽又勇敢的少女。”袁书饮下最后一口茶,温和的笑了笑,向忆菡道别。
他起身离去时,背影在天光的照映下是那么单薄,却又淡然。
忆菡忽然明白了他为何会在说自己是太虚观弟子时,有了那么一丝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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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菡语:
我并没想到我会以这样的方式见到他。
袁书,元术,我的金元术师兄,在我离开师父来到朔望书斋时,我只是听说过他,却并未见过他。
我一度曾为他悲苦的一生伤感,被孪生哥哥吸取魂魄,沦为世人眼中的妖魔尸兵,镇守太虚观又被计都算计失却了全身的法力。若是换了我,在这样的折磨下,必定早已自绝,不愿留存在这个世上。
可是师兄没有。
我听到过许多人对我诉说他们对汐风师兄的印象——乖戾、冷漠、无情。但他们谈论起元术师兄的时候,都只有一个看法——那是个可怜的人。
于是我也一直认为,元术师兄是个可怜的人。
直到我见到他。
虽然已成为尸兵,即使有师父和汐风师兄为他找回失却的魂魄,他也不能再变成人;虽然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存在原本就只是为了威慑他的孪生哥哥宋程风。
师兄并不可怜,他用他自己的方式活着,尽管他现在是尸兵金元术,但在他内心的深处,他仍旧是那个喜欢跟在哥哥身后的少年宋陆风。他也爱过,爱那个娇俏的一身红衣名叫月棠的女子,即使她被计都吸尽了魂魄变成行尸走肉般的女鬼游荡在太虚鬼观中,他依然会用他余生所有的时光去想念她,回忆她。
这样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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