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泥淖 雷泽。 暗沼密布,古树参天。停留在那里常年不散的迷雾与瘴气湿润着本就潮湿的土壤,不讲道理的一场小雨,面目狰狞的道路变得更加泥泞不堪。树冠沉沉遮挡住天空几乎压向地面,远处的地平线被朦胧吞噬,天与地浑浊成不分明的黄与绿,分不清你我,倒转了黑白。 他在这样压抑而混沌的天地中奔逃。 有人在前拽着他的手,在连续的赶路中落到他眼里似乎只剩下个跳脱的白色影子,稀疏的雨水渐渐打湿衣裳。 到哪里了呢?云梦泽,还是黑水源?深浅脚步,沼泽与泥泞仿佛永远无尽,每棵树后每个转角都可能暗藏杀机。这样的逃跑,提心吊胆到了极致,就只剩下无聊至极。 前面的人仿佛感受到他的倦怠,催促的话语及时地响起: “快走,他们要杀你!” 明明要杀的人是他,着急的却是这个人。 他看着那个背影,忽然就有种想笑的冲动,一晃神的时候身形不稳。 半推半就的赶路让他少了一分灵敏,被隐在水下一道古树根须绊住,然后被前面的人稳稳接在怀中。惊魂犹未定时,他看到那人的白衣污迹斑斑的下摆,与水上波纹里那个人破碎的关切的脸庞。 那人替他稳住身形,接着还要拉着他继续跑,然而他却不动了。 他体力本就不好,这么一停,力气就再跟不上了。于是,他露出笑容对那个人说:“我做了那种事,被追杀也是应当。” 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带着事不关己一般无辜的笑意,言外之意便是听天由命,却让那个人的眉头皱了起来,捏着他的手稍微一紧:“少废话!” 那只手蓦地将他向前一拽,他受惯性踉跄数步,才察觉那人已放了他的手。 于是就知道了,从这一刻起,自己将无法再回头。 “快从这里离开雷泽去江南。到了流云渡,我的人可以救你!” 那人的声音在身后渐远,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雨水顺着脸颊落下,神色变成雨水般冷漠。 好友选择置自身于危机之内,换他四方绝路之下一线生机。不错,还不到放弃的时候,他还没有真正被逼到孤立无援。 定了心神,他便催使疲累的身体迈动步伐。又跑数步,好友的气息已感受不到,那么周围暗藏着的,便都是敌人。 心念电转,他俯下身作脱力无以为继的模样,右手食指聚了几分土灵法力点到泥泞的地面。再起身时,大地忽就微微振颤,先前足下那片泥土翻腾运转,而始作俑者自己,却已悄然消失在苍黄的迷雾之中了。 过了黑水源,江南就在不远。 成雨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脚下柔软的泥土渐渐变得坚实,但他不敢稍停。荒林间的暗处,他撑起仅剩的力量架起灵台明镜之阵,隐了身形可得一时安歇。体内大半法力用于维持雷泽的土灵迷阵,雷泽的追兵能困住多少就算多少,架出这样一个隐身法阵,只能在四伏的杀机中稍稍缓解下身体上的疲累,也不过是小半夜的时间。 从他出了梦源城门开始,这是不眠不休的第三天。前两日有好友逐风陪伴,他们两人且战且退经历无数场战斗,分别之后,整个雷泽被他布下一路疑阵,又无冥想回复机会,到了现在早已是强弩之末。饶他成雨身经百战,也毕竟是个凡人,经不起这样无休止的战斗磨耗。 算来雷泽那一阻时,已几乎累他二人被追兵追上,故而逐风放手,干脆引一半追兵随他改道,那时走向,大约应该是绕路去了中原。算得上是舍命陪君子,只是成雨尚自顾不暇,已无力觉得温暖感动,只能在心里紧紧咬着流云渡这三个字——逐风的势力盘踞在那里,若能撑到那里,就是生机。 可他也很清楚此间希望的渺茫。从这兰若寺算起,到流云渡几乎横跨整个江南版图的距离。更何况江南绝不是什么安全的立足之地,踏上这片土地的一刻恐怕就有数支势力已然盯上了他,而雷泽再险,他需应付的也终究只有一个梦源城。 雷泽留下的法术支撑不了太久,灵台明镜阵又是稍触即破,不过是个自欺欺人的障眼法。他自知法力已尽,与数十杀手周旋三天有余,已耗尽成雨所有底牌。还能走上多远,他自己也不知道。 一天之后,成雨到了乱葬岗。 先逢妖魔祸世,复有诸侯争雄,这乱世流离,人命如草芥,世间已堆积了太多卑贱如尘埃的死亡。乱葬岗昼夜阴沉,如有阴灵久久不散。荒坟枯骨间烂了一半的尸体,被发覆面,为虫蚁啮咬,慢慢腐化成经年长满荒草的泥土,生出扭曲的藤蔓,渐渐覆盖了皲裂的墓碑上无人关注的铭文。 实在是极适合一个死期将至的人的好地方。 自嘲的想法不合时宜地浮现在心头,幽绿色的鬼火飘过身边,脚下一步未落稳,成雨神经一紧,不远身后极轻却清晰的潜行的声音已入耳畔。 咬牙再走一步,四野已寂,一颗心沉落至底。 终究是走得慢了。 来途去路已断,须臾之间,自己已陷入重围。 连如怨灵哭号般的风声都静了,生人聚集的浓郁杀气,甚至压过乱葬岗陈年糜烂的死亡气息。成雨抿了唇不停环顾,脚步却在慢慢后退,最后身体抵上一截枯木。过度疲劳的身体得到了依靠,一下子就松懈了,眼前一黑他几乎要昏过去,意识却死死撑着不肯放松,心思拼命转得飞快。 天涯的手下,大约三四十人,每人都是训练有素的杀手,已经超过他所能应付的极限。即使是巅峰状态的自己也无全身而退的把握,投机取巧?他此时位于包围圈正中,法力早已耗至冰点,何况那位是铁了心下了死命令要杀他,口舌周旋,怕是都行不通。 就连地点也是得天独厚,若是人多眼杂的木渎镇附近尚且会有丝毫顾虑,这种地方死个人,恐怕烂成骨头也不会有人知道。 转眼无数念头闪过,却都是死路一条。 成雨倚在枯树边,额前潮湿的发贴在脸上,汗珠顺着脸侧滑落渐渐干透。周身开始泛起热度褪去的凉意,一双手垂在身侧握紧了,他怔怔看了一会脚下腐烂的泥土,脸上慢慢浮现出一点认命的坦然。 他一向如此,自知局势已定,就绝不会做无谓的挣扎。与其暴露自己的无助恐惧给人徒留笑柄,还不如从容接受既定的一切。 可是这样死去,没有人不会觉得不甘。 林间死寂,忽然传出一声突兀的轻笑。 接着是脚步踩踏枯草的声音。 成雨即刻警觉地循声望去,那步声沉稳,不疾不徐,隐约有一丝武力震慑的压迫蕴藏其间。不是天涯的人,甚至,应不是梦源城的人,成雨心中惊疑不定,却心知不能抱着获得帮手的侥幸——梦源城不是没有敌人,但是除了逐风,他不信这世上还会有任何一方愿意不计代价地帮助自己。 不速之客自暗处慢慢现身,看清那人脸的一瞬,成雨一双瞳孔微微一缩。 “…我认得你,你叫岚凰。” 他此时最不想见到的人共有两批。 如果说被困在此已是走投无路,那么这人的出现,便可称作雪上加霜。 说话时男人已从黑暗中完全走出。一双眼一瞬不瞬盯着那人,成雨的手攥得更紧,看那人一步步向他走近,身体却又向后不由自主退了一步,背后在枯树上挨得更紧。 将这一切看在眼中,那人的嘴角便噙了一丝玩味的笑意,走到成雨的三步开外款款站定。袖了手将人上下端详一番,最后偏了偏头,嘴角笑意开得更明显一些:“即使被这群人撵得像狗一样…眼光也依然很不错。” 嘲弄的语气,成雨抿唇不言。 在认清来人身份的一刻,他曾作出岚凰亦是来将他灭口的判断,接着岚凰的话又让他收回了这个想法。可是明白岚凰意图的一瞬间成雨却隐约觉得,他其实宁愿岚凰是想杀他的才比较好。 世上总有那么一种人,即使不是作为敌人,也足够让人觉得危险。 他与岚凰并非熟识,甚至连有交情都算不上。认识五个月,这是他和岚凰第二次见面,第一次当面亲口叫出岚凰的名字,可这男人给他的感觉,却已从初见开始就不曾更改。稍稍抬眼,便撞上岚凰的目光,对视仅持续了一瞬,成雨旋即避开那人视线,淡淡地说:“狗最在行的是嗅觉,而非双眼。” 他自知横竖都是死路,语气里多少有几分听天由命的平静意味,却令岚凰露出一丝好笑的神情:“所以呢,你认为我对你很危险?” 这样明显的引诱问句,成雨将身子全部倚靠在身后的枯树上,侧着头轻笑一声,“不会比你身后那些人更安全一些。” 拒绝的姿态已经很明显,自知结局既定,他也懒得多言。 可以说此时出现在这里的,换作任何一个其他势力的旁人,成雨会试图利用那人为自己换来一线生机。巧言诱其出手相助也好,设计拖人下水也罢,分明都是信手拈来的求生把戏——可来的人,偏偏是岚凰。 他了解岚凰,就如同了解他自己,不是久识的灵犀,而是他深深了解岚凰所属的那一类人。 求生求生,说得做得再好听,也是一个“求”字,是需要去低头的。他知道,岚凰自然也知道。会在这时候出现在乱葬岗,岚凰总不可能是路过,手里必然是有着掌控局面的本钱的。可他成雨,绝不会向这类人去求援。 这绝不仅是为高傲自尊。过往三年生涯,他太熟悉这种戏码,走投无路下的遭遇,死早已不是最坏的下场,如今只怕他能活着走出乱葬岗才是面临真正的绝望——那意味着,自己性命,已全部掐在对方的掌心。 没人会愿意不计代价地帮助自己。而有代价的,他付不起,更不想付得起。 成雨不想死。可是这样身不由己的生路,他只能放弃。 说话时荒林间已蓦地变得不安,无数黑影从暗林深处涌出,阴恻恻像极坟间的厉鬼索命。 成雨嘴角微微露出冷笑。他知道,这些人听够了,也是时候出来了。他和岚凰几句对话已足够摆明立场,这群人多杀一个不嫌多,而少个不必要的麻烦,自然更好。 林间追兵,为首的一人迎面向他走来,双刀从腿甲中抽出握在手心。成雨转过目光望着他,平静地唤了声对方的名字:“天涯。” 魍魉冰冷的视线自面罩下落到他的身上。 “绝路。——小成雨,你这一路再能躲,也还是走到了绝境。” 说话时,天涯的嘴角挂着残忍的笑。成雨甚至可以猜到这人在想着什么,天涯是不会让他痛快一死的,绝对的压制是一种乐趣,折磨敌人享受对方的恐惧与绝望亦是他喜欢做的事情,而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人越来越多了。而成雨只是安静地倚在枯树上,面色沉静,只有一双手微微攥紧。长长的眼睫垂下,像是在想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想。 这样的反应引起了旁观者的兴趣,一旁等着看戏的岚凰悠闲地抱着双臂,看了看天涯,视线最后还是落回到成雨身上:“我实在很好奇,现在的你会想做什么。跪地求饶,还是,拼死一搏?” 平淡的语气暗含讥讽,一丝微末的屈辱感终于浮上成雨心头。他神色依旧沉静,双拳却捏得更紧。两种无疑都是死路,同样无疑,他无论怎么选,死法都会很难看。他丝毫不怀疑岚凰能够看穿他内心所想,更加明白这句话出口也无非是为使他难堪。 两条路他哪条都不会选,可是若不是被逼到这般境地,他也不可能会是乖乖等死的人。 电光火石的思虑之间,魍魉们的身影已近在眼前。 隐约看到天涯嘴角浮起的笑。那一瞬间,成雨蓦地闭上了眼。心底有一丝自嘲,原来自己终究是会害怕的。 却没想到,就在他合上眼睛的一刻,身边忽然有人开口:“慢着。” 合上的眼睛猛地睁开,却不看向任何人,只怔怔望着眼前虚空。 他认得那声音,又万万不想在此时听到来自这人的声音。 一颗心从绝望至死,变作沉向万丈深渊。 天涯的目光落在岚凰身上,无声的冰冷视线散发着不要多管闲事的警告。岚凰却看也不看他,亦像没看到成雨煞白的脸色,轻笑一声:“放了他,你们会拿到比你们雇主许诺多两倍的黄金。” 魍魉沉吟一瞬,略一挑眉:“三倍。” “可以。” 成雨从没想过,解决一场纷争可以是这样简单的一件事,轻易到令人觉得无比荒谬。 没有什么比金子更容易解决为钱卖命的杀手,成雨认识天涯的时间不短,这并不是难以想到的方法,只是这法子太荒唐,他料定岚凰不是能为区区成雨而动武的人,竟然却忘了,比起兵力或实力,岚凰最不缺的东西,是钱。 那人说可以时,态度这样傲慢而漫不经心,却无法让人感到有一丝一毫的不妥,只因他的确有傲慢的资本。当今能以这种方法救下成雨的,除了岚凰,也再难有第二人做到。 得到了金钱的允诺,天涯做了一个手势,手下的人便纷纷散去了。最后他审视了一眼岚凰,锐利的视线游移,暧昧地略过成雨的脸,身形隐没于黑暗的一刻,魍魉的嘴角勾起一丝不明意义的笑容。 乱葬岗,一度蔓延浓郁的杀意,转眼便重归于死寂。沉重的风拂过,隐约有游魂哭泣的声音,片刻前那一切,仓促得就像一场不怎么真实的梦境。 成雨还是倚在那棵枯树上,怔怔地看着天涯消失的地方。身边的枯草上传来脚步声,黑衣的人走近他的身侧,纤瘦的身体不易察觉地微微一僵。 岚凰端详着那张脸。长长的睫毛下漆黑明亮的眼,眸中一丝逃离死劫的喜悦也无,有的只是深深的戒备与警惧,小兽抗拒成为猎物的危机本能,隐隐流露出浅浅一丝绝望。捕捉到这一点,岚凰露出玩味的笑容。 “看来事到如今你也明白,现在这世上,只有我能保住你。” 成雨微微垂下眼帘。 他当然明白。事已至此,岚凰既已施恩,自己就必然要做好付出代价的觉悟。 岚凰了解成雨,成雨也了解岚凰。有些话自然不必搬于台面,这种通透在这般情形下总是代表着最残酷的无奈。 男人覆着黑色手套的手伸出,捏起成雨的下巴。成雨没有反抗,沉默安静的顺从,注视着目光中属于如今形势支配者的笑意。 “别露出一副不甘心的表情。我能给你任何你所想要,比别人更多,更好。而作为交换,我只要你两样东西。” 轻声陈述出的利益条件,下颚上的手指隔着手套摩挲着他的肌肤。成雨的神色始终是沉静的,只有双拳越攥越紧,最后淡然一笑。“……我似乎没得选择。” 换句话说,他根本没有拒绝的权利。 所谓的予取予携,不过就是这样一种境况。连那两样东西是什么也懒然一问,这种情况下,一样,三样,甚至十样,也没什么实质性的区别了。 “聪明。”岚凰看着他的眼睛,露出赞许的笑容。 “——那么,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岚凰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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