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云十方 于 2020-9-12 02:18 编辑
“你说……要我小心妖魔自映日荷塘方向来犯,与云轩城北幽都军成两面夹攻之势?”云轩城主问道。
“不错。”
“哈……哈哈……这一节你大可放心,夏伯世代与我云轩城交好,有他固守青田,我西南方稳如泰山。”
“……是么……”君尉皱眉道,“那么龙首坝可有加筑堤坝、增派人手?” “这等小事……你与定家那小伙儿说便是。”
“……既然城主成竹在胸,那在下便告辞了。”弈剑长老一抱拳,淡淡道,“多有打扰。”
听君尉出得门来,等在外间的南别忙问道:“如何?”
“……”君尉默默摇了摇头,忽然想起南别看不见,又道,“你也是见过云轩城主的,他……嗐。”
南别早猜到七八分,悄声道:“既如此,咱们便自己多派些人去龙首坝与青田方向巡逻,不必事事都听那老头号令。”
“我也是如此设想,可城内这边亦是用人之际,哪有多余人手可抽调……”
“我不就是多余人手么?”
“你?倒也无有不可,只是……”君尉沉吟道,“冰心堂那位毒派弟子一再向我说你身子虚弱,宜静不宜动……我看还是另外再想……”
原来君尉对自己总是特别“关照”,还有仲渊打小报告的功劳。南别叹道:“师叔——实跟你说了罢,我……
“我所中之毒,早已无法可解。”年少的弈剑谨慎斟酌着词句,“所以无论动还是静,都……没什么太大分别……”
闻言君尉顿住了脚步。
原本他想反驳的,就算染毒无解,但一动一静之间,当然分别极大,动则速死,静或苟安,难道少年人就不知惜命么?却听南别续道:
“云轩城主或夏伯的身家性命本与咱们无涉,咱们也犯不着为他们卖命犯险。可是云轩城若破,那云轩城背后的江南千里沃野将再无屏障,全然暴露于幽都军铁蹄之下……
“此间孰轻孰重,师叔应当明白。”
君尉无法再反驳。因为当幽都军大举压境时,“愿与苍生同患难,誓以热血固神州”正是他心中的理想与坚持。
——也是每一个自愿赶赴战场的弈剑听雨阁弟子的理想与坚持。
“好,那么此后云轩城中的我弈剑弟子尽归天机营定将军指挥,我负责看视青田方向,你巡守龙首坝。”
“多谢师叔成全!军情紧急,弟子这便启程。”南别拱手为礼,笑道,“师叔保重。”
“嗯,你也多保重。” 虽然得了军令,尚有一事未决。南别自后方救护所里寻到仲渊,故意怨道:
“你说,我眼睛瞎了,后半生可怎么办好?”
“啊,这……”仲渊怔住,不料他专程前来找自己竟是为了说这个,愣愣答道,“我……我自然会负责到底……”
“怎生负责法?”
“这……我……”仲渊又是一愣,一时答不上来了。
怎生负责?以后寸步不离护着他么?又或者挖出自己的眼睛赔他?
“你来做我的眼睛,好么?”南别抓住仲渊衣袖,轻声求恳道,“这辈子我看不见的东西,你来告诉我……好么?”
“当……当然,我……”仲渊突然想到“这辈子”意味着什么,脸上羞红,口里结结巴巴道,“我……”
“好不好嘛?”见仲渊始终说不出完整一句话,南别又问了一遍。
“好!当然好!”仲渊脑中一热,大声回道,“我为你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这直如表白的一句话听在一旁惯看八卦的冰心堂女弟子耳里,惹来一阵嘻笑与私议。南别恍如未闻,只踏前一步,抓紧了仲渊手臂,在他耳边道:
“那你可站稳了。”
弈剑的声音近在咫尺,听得仲渊心里一阵酥麻。未等他有所反应,突然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腾空而起,霎时已然身在云端。冰心吓得低头一看,足底竟是南别的渡厄剑,虽然眼熟得很,却是放大了数倍,可供两人容身。后方是逐渐远去的云轩城,脚下是缩小了数倍的江南图景,周身是呼啸而过的江南春风,竟是说不出的舒畅快意。传说中仙人腾云驾雾,亦不过如此而已了吧。
“如何?”南别笑道,“人生中第一次御剑飞行——你不恐高吧?” 弈剑就玉立于他身前,白衣如雪,冠带飞扬,可不就是个谪仙人么。仲渊心中暗暗赞叹他身姿之美,口里道:
“多承剑仙大人提携,令小人【和谐】大开眼界,着实三生有幸、感激不尽……”
“哼,几时学的这油嘴滑舌。”南别轻哼了一声,心里却也颇为自得,又道,“小心脚下。” “嗯。”
“若是看见了龙首坝,便同我说。”
“龙首坝么?好像到了……”
“在哪个方位?”
“就在……眼下就在咱们脚下。”
“哦——到地面了再说声。”
话音未落,南别御剑疾向下俯冲。仲渊只觉眼前的大地正飞速压向自己,一颗心仿佛快要蹦出嗓子眼,惊得一迭声高呼: “慢点!慢点!停!停!要撞上了!啊——啊啊啊啊!” 冰心早吓得闭上了眼睛。就在他们似乎行将坠地而亡之前,忽然渡厄剑止住了下堕之势,翻转回与地面平行的角度,稳稳降落于龙首坝中心的空地上。
南别当先跳下剑脊,伸出手去扶仲渊。 “虽然久不御剑,功夫应该没落下,你还好——咦?”
回应他的是冰心的一阵干呕声。
本帖最后由 云十方 于 2020-9-23 15:59 编辑
四、有悔
事实证明,南别所虑绝非杞人忧天,自那之后,统领江南幽都军的魔将计都见云轩城难以从正面攻破,果然不时派出小股妖魔军队试图绕道袭扰云轩城后方补给线,幸被南别与君尉等人率弈剑弟子有惊无险地一一化解。正在双方相持之际,龙首坝附近却突现幽都裂隙,北溟最精锐的瞬溟军团借此捷径长驱直入,顿时局势逆转。虽有云轩城守军并弈剑天机冰心等名门弟子殊死抵抗,龙首坝防线已然岌岌可危。
一日清晨,早已过了换防时间,却迟迟不见替换的守军到来。昨夜瞬溟军自南侧发起了三次冲锋,均被我方强行击退。南别与仲渊随军激战整晚,彻夜未得稍息,俱已疲累不堪。仲渊早觉得上下眼皮打架,几乎站着便能睡去,唯手边仍有几名伤患亟待救治,只能强打精神。南别虽是修行之人,几天不睡也尽无大碍,但连番施展仙心弈剑诀剑招之下,劳神费力,兼之后天体质虚弱,只比冰心更感困顿。其他人亦是个个人倦马乏、呵欠连天。然而众人左等右等,理应换防的云轩城守军始终未曾露面,等来的只有一个传令兵。
“我驻守龙首坝的众将士听令——驻守龙首坝的众将士听令——顾城主有言,着令诸位继续严加防守,拒敌于外,谨待后援,不得有误、不得有误!我驻守龙首坝的众将士听令……”
只听这传令兵骑着一乘马在堤上驰了几个来回,口里翻来覆去就是这么几句话,虽然军令如山,众人不致违抗,却也免不了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到得午后,谣言非议甚嚣尘上,更有甚者传言说其实早在昨夜幽都军向龙首坝发起第一轮进攻时,云轩城主便已挟着云轩城中十万守军连夜逃离了云轩城,打通关隘,自行去往那燕丘御庭园避难去了,现下云轩城早已是死城一座,我们这些龙首坝守军也早成了弃子,今早来的传令兵不过是装装样子,好让咱们继续为那混账老儿卖命、替他再抵挡一阵以确保他逃命路上万无一失罢了云云,说得极是有模有样。南别视力既失,听力自然便不得不出类拔萃起来,将这些传言一一听在耳里,无论传言真假,众人军心涣散已成事实,只恨自己人微言轻,独木难支,并无统御三军的威信权势,恐怕难以收拢人心。虽则如此,仍是尽力高声道:“大家且莫轻信谣传,眼下须以团结务实为要,各方巡守,不可轻忽……” 调气了一阵,恢复了些精神,操劳的弈剑弟子站起身,正打算寻仲渊一道巡逻堤坝,忽然天边传来一阵疾速又轻微的呼啸声响,南别侧耳一听,不由得精神一振。
那是弈剑听雨阁弟子御剑飞行的破空之声,同在此地又有此功力者,除君尉外不作他想。
转眼呼啸已至近前,南别出声唤道:“君尉师叔!”
君尉急按落云头:“南别?咱们弈剑弟子都好?”
“师兄弟们都好,只有逸文受了点轻伤,已经让冰心堂的医生包扎过了——师叔,城中究竟发生何事?”
“……确如所传,云轩城主已连夜弃城而走,形势不容乐观。”君尉皱眉压低声音道,“定将军正在城中处置,龙首坝这边……”
“经昨夜连番激战,幽都军虽暂退,我方亦有折损。不过……”南别亦是皱了眉头,“大家若仅是身体上倦怠些,原也无大碍,只是眼下军中流言四起,人心思变,恐怕……”
“我晓得了。”君尉略一沉吟,“此地最高指挥是谁?”
“原本是天机营的龙胤世兄,然而他已于昨夜第二轮交战时……不幸捐躯了……”
“啊……唉。那之后呢?战场由谁负责?” “并无人指挥,此后大家各自为战,勉强得胜……”
“……你辛苦了。” 南别虽未提及半字,君尉自然知道能在此纵览全局又依凭个人修为力挽狂澜者是谁。
“没什么……师叔接下来有何打算?”
“当务之急,自然是收服军心,咳……”君尉笑道,“待会若是我丢人现眼,还请师侄念在同门之情,不要取笑。”
“师叔过谦了。”君尉的顽笑话颇能缓和气氛,南别想起先前自己失败的浅尝辄止,亦不禁微笑道,“喏,超影在此,师叔上吧,师侄祝您马到成功。” 说着南别轻抚超影脖颈耳语了几句,出身高贵的西昆仑灵兽打了个响鼻,对着君尉一颔首,接着伏低了身子,似乎是承认了这个临时的主人。君尉跨上马,超影站起,南别又顺势在马臀上拍了拍,万中无一的龙驹便有如离弦之箭般飞驰了出去。
君尉酝酿了下情绪,唰地拔出腰畔长剑,向龙首坝守军喝道:“吾乃弈剑听雨阁藏剑使君尉,奉云轩城主之命前来接替龙胤世侄之位。龙胤虽故,其神长存!”
君尉内力浑厚,声音远远送出,四下皆闻。原本或坐或卧松散懈怠的龙首坝守军纷纷起身望向这位新来的指挥官。见他金冠束发,一袭紫衣劲装,座下坐骑又极神骏,显然身份地位不同凡响,均各心中称羡。 “诸位防守有功,云轩城主极是赞赏!然而幽都军久攻不克,出此下策,散布流言,意在扰人心志!请各位看在敝派薄面与天机营卓著声望,务必听我号令!” 众人听了此言,俱各称是,想到之前军心动摇之弊,颇觉警醒。
“从此刻起,君尉愿与诸君一同奋战,大家同舟共济、共抗外侮!若再有那听信谣传、扰乱军心、与众为敌者,有如此石!”
说着,君尉随手一剑削断了路边的界碑。普通士兵见他开山断石之能,相顾骇然,又还有哪个敢不心服?纷纷呼道:“同舟共济!共抗外侮!同舟共济!共抗外侮!”
紧接着君尉一一分派了各人任务,哪些巡逻哪处,哪些守卫何地,又哪些轮值休息等等,条理清楚,井然有序,众人更加心悦诚服,各自领命出力。君尉唤过南别,将超影交还。
“师叔将军好威风。”南别笑道。
“哎呀……都说了不许取笑的——噗嗤。”自己临时赶鸭子上架作这番正义凛然的表态,大违平日率性自然的作风,有如上台做戏一般,君尉亦是忍俊不禁。 师叔侄俩会心一笑,君尉复敛了笑意,正色道:“你尚可支持多久?” “……我无妨。”
“当真?干系事大,莫要逞强。”
南别深吸一口气,亦敛容答道:“……师叔来之前,打坐调息了有半日,应无大碍,请师叔任意委派,不必挂虑。”
“好,你仍是扼守南线最前沿。”
“弟子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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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云十方 于 2021-9-15 04:46 编辑
已完结,待搬运。
本帖最后由 云十方 于 2021-9-15 18:34 编辑
本帖最后由 云十方 于 2021-9-15 18:34 编辑
“……坎,三十五丈。”
又是凝练无匹的恢弘剑气冲荡而过,幽都军伤亡惨重。妖魔弓手对准南别万箭齐发,南别不闪不避,只催促道:“师叔!”
“巽,二十。”
……
如是复抵挡了一阵,君尉眼观六路,见瞬溟军源源不绝,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绝非眼下这点人手可以守御,一声长叹,号令众人收队,撤回云轩城。
“师叔!”南别虽未中箭,身上也有不少擦伤,白衣染血,仍是不满道,“我还能——”
“听令!”君尉一剑刺死了欺身近前的一个妖魔兵,又回身喊道,“前队随我断后,其余人有序撤离!”
忽然眼前一道七曜剑气掠过,君尉连忙转身,正见几个手持刀斧作势欲砍的妖魔兵倒下身躯,南别已然挡在他身前。
“你给我退后!”
“啧,师叔忒凶了。”南别退后半步,仍与君尉比肩而立,随他一起拒敌。
“你是后辈,所谓后辈,自然便该在后面……”
“眼下咱们是后撤,所谓后面,其实是在师叔的前面……”
龙首坝路面不宽,上来的妖魔兵两人尽可应付,不多时守军大部均已撤入城中。君尉见状,一剑逼退眼前敌军,挥剑猛砍脚下堤坝。
“师叔?”南别先是一怔,心念电转下,顿时明白君尉用意,惊道,“那下游的百姓……”
“……你说过,云轩城若破,江南千里沃野将再无屏障,轻重缓急,终须有所取舍……”君尉淡然应道,手上不停,龙首坝上裂了个缺口,喷出几道瀑布,“舍小为大,是君尉不仁,下游百姓若要怪罪,便请上天降罚于我一人罢。”
“那么……”
南别默运心诀,凝聚全身全心剑意于一剑,亦向龙首坝拦腰斩下,与君尉之剑合力一击。两剑一形一意,一刚一柔,劲力互相交缠激发,所触及处,龙首坝生生被炸开一道巨大裂口,终告决堤!
“此罪……南别愿与师叔同担……”
江水如万马奔腾,自裂口处汹涌而出。
君尉一把捞起气空力尽昏厥过去的弈剑师侄,御剑悬停在半空,看滚滚洪流瞬间吞没了堤坝下的瞬溟军团妖魔兵与四处营帐,心中虽有叹息、有自责,更多的是义无反顾的决然。
南别睁开眼睛,眼前一如既往漆黑一片,一时有些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翻身坐起,触手是精美的雕花床栏与轻柔的布幔帘帐,愣了愣,掀开床帷下得地来。
“先别忙着活动,可有哪里不适?”
君尉正在房中读着一卷兵书,听见床上动静,出声问道。
“师叔?这里是……”
“这里原是云轩城主的寝室,如何,睡着不错吧?”君尉抬眼略看了看南别气色,笑着调侃道。
“……唉。”
想到那位云轩城主终是舍下城中所有百姓、江南所有百姓弃城出逃了,南别不禁忧形于色,没了玩笑的心情。
“也不必叹气,我这里有个好消息……”君尉慢条斯理卷过一节,又补充道,“不过也有一个坏消息……”
“什么好消息?”
“云轩城主的公子领三万军回到了云轩城。”
“噢……”南别讶然,想不到这云轩公子不同乃父,竟是个血性男儿,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么坏消息呢?”
“今早刚传来的讯报,夏伯他……投诚妖魔了。”
“……”
南别不置一词,束好发,抓起渡厄剑就摸索着找门的方向。
“你去何处?”
“去杀了那个姓夏的……”
“夏伯其实并不姓夏……不重点是,第一,你不认得他,第二,幽都军已不费一兵一卒接管了青田一带,你杀了他也没用……”
南别本已摸到门边,听君尉如此说,垂下头停住了动作。
君尉叹道:“云轩城后路已断。”
“……”
“那三万军士是抱着必死的觉悟回来的,他们早已决心与云轩城共存亡,咱们弈剑弟子却大可不必……”
“——师叔,这不是你的真心话。”南别抬起头,淡淡截断了君尉。
“……哦?”君尉饶有兴致道,“那你倒是说说,我是怎么想的?”
“不计守军与襄助的义士,云轩城中,尚有居民十数万,这些人……待到城破之日,能救一个是一个——不然师叔何以在此?”
南别定定“望”着他,眸光清澈,完全不似一个失明之人。
“哎,你双眼虽盲,心里倒是透亮……不错,”君尉放下书简,起身道,“我与其他人说了,他们也都是这般考虑……但你不同……”
“有何不同?”
“你……”君尉欲言又止。
“……我绝不会成为大家的累赘的。”少年眉峰微蹙,嘴角紧绷出倔强的弧度。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唉。”君尉拍了拍南别的肩膀,意示安抚,“其实……我来之前,掌门师兄和君文师兄曾私下托我将你带回弈剑听雨阁……”
“师父……”听到久违的名字,南别心中涌起回忆万千,“他还好吗?”
“他自然是很好,比起你可好得多了……咳。总之,江南已非太平之地,巴蜀却是山峻林深,你何不……”
“师叔——”一向桀骜不驯的弈剑弟子道,“你便这么答复他们,就说我秉性顽劣,正在江南贪图享乐,不肯再回巴蜀受师长教训,您百般劝说我也是不听。”
“哈哈……我就知道——幸亏当初没答应了他们。”君尉笑道,“话我已带到,你便按自己心意行事吧,师叔决不会横加干涉。”
“嗯,多谢……唔……”
南别本想说“多谢师叔”,谁知刚说了头两个字,突然胸腹间一阵剧烈的绞痛袭来,竟是再也说不下去。
“南别?”君尉察觉不对,关切道,“怎么了?”
“我……没……”
南别知是潜藏体内的剧毒发作,努力稳住身形,仍想强装无事,只可惜疼痛愈甚,胸口烦恶异常,紧接着冷不防喉头一甜,喷出了一大口鲜血。这下再难遮掩,心一灰,更加立足不住,一头栽倒。
君尉赶紧搀住南别,渡以自身真气,南别却毫无好转迹象,越发持续吐血不止,显然并非普通内伤,忽然一省。
“你这是毒……撑着点,我即刻带你找冰心堂的医者诊治……”
“不……必……没……”南别自呕血之余隙努力挤出三个字,后面的“用”字又被不停涌上口中的血吞没了。
“唉,我不找你那位毒派的……朋友便是。”
“……不……”
南别虚弱无力的消极抵抗完全构不成阻挠,君尉像拎着一只雏鸡般提着他一路疾奔向冰心堂驻处,可怜的弈剑弟子觉得自己平生从未如此时这般丢脸。
假如君尉认定他病体娇弱难堪大任,从此不再让他参与戍守云轩城,甚至将他打包送回弈剑听雨阁或冰心堂,那该怎么办?
假如仲渊知道他一直服用的来自怀鸣的丹药其实是剧毒,又该如何?
幸而他并不需要烦恼太久,失血过多带来的眩晕很快令他意识模糊,再难思考。
恍惚之中只听远处一个女音断断续续道:“不……他……无能为……”
一个距离稍近的男声急切道:“当真已无……请你……”
接着两人似乎便都没有了下文,天地之间安静极了。南别只感到浑身发冷,极是困倦疲乏,支持不住睡了过去。
本帖最后由 云十方 于 2021-9-15 19:12 编辑
如此东想西想了一阵,又渐渐睡了过去。
睡梦之中,眼见云轩城下的妖魔越聚越多,随着幽都军的攻城锤轰然撞开云轩城大门,大批妖魔纷纷涌入,无论老弱妇孺,见人便杀,城中血流漂橹,哭声震天。南别率领一小队人马巷战至最后,箭尽援绝,退无可退,四下一望,战友们均已牺牲,众妖魔将箭矢对准了自己蓄势待发,正打算横剑自刎,忽见角落废墟下露出一片冰心堂弟子服色衣摆。
仲渊,是仲渊么……南别顾不上其余,在废墟之中拼命挖掘,奋力救出了埋在瓦砾中的人。
南别小心翻过,眼前不省人事的却是南烟。
四下在熊熊烈火中燃烧着的木屋也成了弈剑听雨阁的式样。妖魔隳突冲杀,满眼尽是手足同门倒伏的尸体……
“啊、啊啊啊——!”南别仰天悲号,情绪激动下,身上毒发,又是吐血不已,“毁我家园伤我同门,幽都军,南别誓与汝等不共戴天!”
南别欲待施展九玄天元诀,渡厄剑却是锈蚀累累,竟至无法出鞘。急红了眼的弈剑弟子将剑一抛,向幽都妖魔和身扑上,齿爪并用扭打在一起……
……
南别浑身一震,自梦魇中惊醒。梦中弈剑听雨阁被妖魔攻陷的场景太过真实,以至于他清醒许久仍觉心有余悸,恨不能重回梦中将入侵的妖魔都杀除了。
“白芷姑娘……”南别试着呼唤道。
“叫我白芷就好。”冰心堂女弟子闻言顿住了匆忙的脚步,“有何事?”
“城中……”南别稍一运劲,自床上支起身子,“情形……”
“还是老样子呢……具体如何我也不甚明了。”白芷打量了一眼南别,吩咐道,“你既能动弹了,不如且帮我将这些药材切了吧。”
“……是。”
照白芷所说,显然云轩城尚未被攻破。南别披衣下地,帮白芷挑拣分切些药材,一来二去也与她熟络了些,听她言语中似乎颇为担忧随军在外的同门好友芸萱的安危,便不时讲些俏皮话逗她开心,亦稍缓两人郁闷之情。
如是过了三两天,南别基本已能行动如常,正想向白芷告辞,忽听有人一路高喊他的名字寻将过来。
“南别师兄——!南别师兄你在吗?”
“且慢动手,不可鲁莽。”
南别皱眉道,不料话未说完,启宸却已当先跃下,径入牢笼,叹了口气,也收了灵力,随之飘落,持剑护在启宸身前。
“我已如你所言,将南别师兄带到,快放了我萱儿!”
却听启宸在后面如此说道,南别正茫然不解,突然一剑自后心极近处刺来,千钧一发之际只来得及微一侧身,剑锋瞬间入肉,堪堪擦过要害,仍是直贯胸臆,顿时受创非轻。
“启……宸?”南别捂住前胸伤口,只觉后背上血流如注,愕然问道,“为何……”
“师兄,对不起,是我骗了你……”
“哈哈哈哈,好一出戕害同门的闹剧。”另一个熟悉的声音拍手笑道,“精彩,真是精彩……”
“沅明,是你……”南别一叹,心中明白了大半。
原来沅明自做了化生魔从了幽都军以来,自觉武功颇有进境,不料仍是败在南别手下。自那日比武不胜后,多方筹谋,想要智取,只惜战场上却总也不见南别现身。正好昨夜擒捉了启宸与芸萱二人,沅明瞧出两人关系匪浅,便以芸萱人身安危相挟,要启宸将南别诱至此间,以他性命换取芸萱自由。启宸一向待心上人芸萱爱逾性命,虽然情义两难,犹豫不决,终究是答应了,打定主意只要一等芸萱脱困,立时自尽以谢,便不算失了大节。
沅明见启宸果然将南别引至,喜不自胜,示意手下将芸萱松了绑。芸萱束缚一去,破口大骂道:
“宸哥,你这——瞧你做的什么事?!”
“萱儿,萱儿你没事就好,我……”
“呸!我芸萱没有你这样出卖同门的——的……唉!启宸,你今日如此行径,我与你恩断义绝,便是做鬼也看你不起——”
“萱儿!你做什么,不可啊——萱儿!萱儿!”
启宸一连声惊呼,随后传来倒地声响,南别怔忡片刻,方明白是芸萱气不过启宸行事,竟尔自绝身亡了,不意这位冰心堂女弟子性情刚烈至此,深觉惋惜。
“南别师兄……我虽比你年纪稍长些,却一直钦服你剑法为人,敬你是师兄……”启宸哭道,“今日为此,实在情非得已,也已自食苦果……黄泉路上,师兄必不会寂寞,且容师弟先行一步——”
“……你啊……唉。”
南别尚追悔自己忙着封闭穴道调理内息,芸萱话不多说便走了极端,致他挽救无及,又哪容启宸这个作了预告的从容在他面前轻生?一道剑气击飞了启宸手中长剑,左手捧心恨铁不成钢道:“何必忙着咒我下黄泉?我若是你,便……咳咳……便告知我主凶的方位。”
“是……离——”
原本正看着好戏的沅明见势不妙,早抽身向旁闪避,南别的剑气终是未能伤及到他。量南别犹有反抗余力,忙指挥手下将人包围,自己赶紧又退至更安全处隔岸观火。上次中的毒针余毒未消,并不方便动手。只见己方的妖魔兵卒里三层外三层将两名弈剑弟子团团围住,平生大敌几可手到擒来,颇觉志得意满。
却见南别长剑一斜,一道冷冽剑气发出,四周霎时漫天飘雪、冻液成冰,寒气入体,圈中妖魔个个僵住,便趁这一片刻的空隙,重伤的弈剑带上师弟御剑飞离了妖魔营寨。
“对不起,没能……救回芸萱……”
南别拖着启宸一路返回了云轩城,又被启宸一路拖着到了冰心堂驻处,这才感觉到失血过多的眩晕又缠上了自己。
“你没……好。”
白芷轻声低语了一句什么,南别没有听清,任由她将自己血糊的上衣脱去,处理起前胸后背的贯穿伤。
“你这是……怎会伤成这样……”
“是我……”
“——启宸,你也辛苦了……自去忙吧……咳咳……这里有白芷在就好。”南别截口道,启宸一剑伤及他肺腑,虽勉力支持住不致昏厥,却止不住咳血,“为芸萱报仇一事,自然是着落在你身上……”
“……师兄……”
“生本不易……望你善加珍惜……”南别叹道,听白芷走开了去拿纱布,又低声道,“就算……真要寻死……大可找那妖魔……咳……同归于尽去,可不能白白……咳咳咳……浪费一条性命……”
“启宸……多谢师兄教诲。”
脸带泪痕的弈剑弟子躬身行了一礼,径自去了,也不知他满腹愁肠将归何处。南别一声默叹,闭了眼,感到柔软的绷带随白芷轻盈的动作交替着一圈一圈缠裹上了自己的胸膛。包扎好后,冰心堂的女弟子又替他换了里衣。
“咳……穿衣服这种小事我自己来就好……”
“你还是少动些为妙……虽然有我堂中术法暂时止住了血,可伤口又裂开的话要怎么办……你现在体虚,也宜静躺休息,不该劳动……”
“年纪轻轻就唠唠叨叨,将来你的夫婿……咳咳……不得被你烦死。”
“人家与你说正经的,你却笑话我……”白芷嗔道,见南别伤势处理完毕,目前已无大碍,忽然眼中下泪,哭了出来,“芸萱她……呜……”
“唉……是我的不是,怪我没能……咳咳咳……就连她的遗体也……唉……”
想到芸萱之死,南别亦觉伤感自责。
“定将军,君尉师伯,列位不必再争。”
却听一道爽朗的声音自左近响起,忽又向下急坠,没入了城下幽都军阵中。
启宸纵身一跃,跳至城楼之外,仗剑独守云轩城北门。眼前妖魔兵滚滚而来,而他的战友唯有手中三尺青锋——犹有手中三尺青锋。
“吾剑出兮,山海歌啸。
“吾剑还兮,蕙芷清风。
“其扬扬兮,鲲鹏高举。
“其矫矫兮,龙凤翔集。
“……”
弈剑弟子慨然昂扬的歌声自兵刃交击声间断续传来。君尉当机立断,向南别急道:“便如之前所言,你先行,我来断后——”又向天机营的战友抱拳道:“各位保重,后会有期!”
天机营诸将士亦还了一礼,郑重道:“云轩城永感贵派义举,后会有期!”
南别马不停蹄御剑疾驰向南门。在他看不见的身后,启宸的歌声终于渐渐止歇,随着攻城锤最后一次落下,乌衣铁甲的幽都军冲破大门,正式侵入了江南的土地。
至此,顽强抵抗了百余天的云轩城,告破了。
但对于南别而言,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开始。原本盘踞于云轩城南的瞬溟军团虽大多溃亡于龙首坝决堤,从云轩城到冰心堂的道路仍是被青田夏苑部的妖魔所据。药派弟子与流亡的难民几无作战之能,南别与君尉两人双剑尽力护得众人周全,自己却是屡屡险象环生。几番毫无保留的剑雨涤荡,几回舍我其谁的九死一生,硬是在群魔间开辟出一条血路。又转过一道山坳,目的地已然在望,只需再经过一座小桥便可抵达冰心堂前的肖家湾,眼前却出现了一座妖魔营寨,牢牢辖占了桥边空地。
君尉愁眉深锁,若只是一两个妖魔倒还罢了,眼下拦路的却是整个妖魔军寨……自己连番激斗下,实已无余力再斩杀众多妖邪,南别的状况更是糟糕,伤口开裂,血透缁衣,若再不及时施治恐有性命之忧。如此境地,或许是该有人作出牺牲了……
“南别,待会我去引开幽都军,你便带着大家望桥上冲。”
“师叔……咳咳……不……”南别摇头道,自怀中摸出一块腰牌,递到他手中,“此物或许有用……”
“这是……”君尉见这面小小的腰牌上花纹繁杂,中间刻有幽都字样,背面刻着一个“计”字,诧道,“你从何处得来?”
南别刚想将这腰牌的来历略作说明,又忍不住咳起血来,君尉忙道:
“——不,不必回答我这蠢问题,唉,你能别说话就别说话了。”
“众人生死,端看……咳咳……”南别好不容易止住咳,微笑道,“——师叔演技如何了。”
君尉权衡轻重,叹了口气,收起腰牌,一声令下,携了南别带上众人一起大摇大摆走向妖魔营寨。
“站住!干什么的?!”
两个卫兵将当先的南别与君尉拦下。
南别学幽都妖魔的语气骂道:“没长眼睛的东西!我们是计都大人麾下,押解着这群战俘正要去肖家湾,还不快让路!”
“你们是计都大人麾下?可有凭据?”
君尉一声冷哼,将腰牌掏出,交在卫兵手里。
卫兵翻来覆去看了,并不识货,不过见君尉颇有威仪,不敢怠慢,又对视了一眼,一个拿着腰牌进去通报了,另一个上下打量了一番南别与君尉并身后众“战俘”,将信将疑道:“请两位稍候。”
不多时,进去通报的妖魔又回来,将腰牌交还,恭敬道:“我们长官请两位进去说话。”
君尉显出极不耐烦的神情,冷冷道:“不必了,我们赶时间。”
南别亦在一旁恐吓道:“再敢啰唣,小心治你们个贻误军机之罪!”
“这……好吧。”卫兵转头向桥边守卫道,“放行。”
南别忙将君尉让至前头。
“大人您先请。”
“……”
君尉本不放心南别押后,无奈情势所迫,只得当先过了桥。其余人等亦随后一一通过。
突然妖魔守卫道:“慢着!你们这群战俘里,怎么还有老弱妇孺?”
“哼,这些是胆敢襄助云轩城反抗我幽都的贱民,计都大人正要拉去肖家湾杀一儆百呢。”南别神色不动,从容答道。
“哦——原来如此,是该给这群贱民点教训。”妖魔嘿嘿笑着,向“贱民”们吐了口浓痰。
耳听众人皆已上桥,南别方稍觉宽心,却闻对面桥头一幼童埋怨道:“娘亲,咱们几时才可到冰心堂呀,那些拿着大刀的妖魔好可怕,弈剑听雨阁的哥哥怎么不打他们了呢……”
这下瞬间穿帮,妖魔兵大喊着“拿下!全部拿下!”,边举刀向他砍来。南别闪身让过,顺脚将他踢入河中,抢上一步据在桥尾,不使幽都军通过。
然而南别手中长剑虽能令妖魔止步,却难阻挡箭矢纷纷射向人群。营寨中妖魔弓手听得喊声,各自响应,桥上又狭窄,难以躲避,一时惨呼声此起彼伏。南别痛心不已,不顾自己伤势,听羽箭从哪边射来,剑气便发至何处,如此出了数剑,只觉胸上的伤处血如泉涌,一时不慎,又着了妖魔两箭,终于支持不住,一跤跪倒。
原来今日此地便是自己的殒身之所了,这结局倒还不算太坏……
南别模模糊糊地想道。
但忽然有一双手将他自地上拉起,随后他落入一个久违的怀抱之中。
“南别你,你怎么……你可千万不能……不不你不会有事,你一定不会有事!”
熟悉的嗓音,熟悉的语气,熟悉的唠唠叨叨。
重伤垂死的弈剑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青山碧树桃花,小桥流水人家。
吴侬软语的咿呀歌声如春风拂过江南的白墙黑瓦,几名身着冰心堂水绿衣裳的少年少女手执银针,追逐打闹着,渐渐跑远。
……
没有妖魔,没有幽都军,没有战火,没有哭喊声,这回的梦比以往那些温柔恬淡得多。
——却一样都不是现实。
南别心中惆怅,忽升腾起一股无名的乡愁。
“小哥哥,你醒了?”
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唔……你是?”南别慢慢扶着床栏坐起身,“这里是……冰心堂?”
“我叫甘草。”女童脆生生的嗓音道,“师父姐姐说了,你伤得很重很重,现在还不可以下床走动哦……”
“师父姐姐?”南别愣了愣,忽想起这个声音正是当日自己与仲渊自映日荷塘边的小村救回的女童,“你师父姐姐是哪位?”
“师父姐姐便是师父姐姐呀……”甘草答道,“对了,嗯……那个……当时小哥哥救了甘草,可是甘草却恩将仇报,咬了小哥哥,甘草不是故意的,请小哥哥原谅甘草……”
“什么恩将仇报……没关系没关系。”南别笑道,“甘草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师父姐姐呢?”
“师父姐姐和那个黑脸阿叔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商量,哼,他们不让甘草一起……”
黑脸阿叔?莫非指的是伏枫?南别尽力忍住笑,玩心亦起,向甘草道:“他们不让甘草一起商量事情,那小哥哥带甘草去一起好不好?咱们偷偷地……”
“这……”女童看来略有犹豫,只是小哥哥不可以乱动的禁令终究是敌不过偷偷参与大人不许参与之事的诱惑,不过三秒便点头道,“那待会师父姐姐若是问起,小哥哥要帮甘草说话喔。”
“这个自然。请甘草姑娘带路吧。”
甘草肉乎乎的小手牵着他的手掌,带他转了几个弯,穿过几个穿堂,自侧面绕到了冰心堂主厅旁。南别附耳其上,试图分辨厅中的说话声,却觉衣摆被人扯了扯。
“小哥哥,甘草也要看嘛……”
“哦哦,抱歉,是小哥哥疏忽了,小哥哥这便把甘草举高高。”
南别伸指捅破了一点窗户纸,怀抱起甘草,将小女孩凑近小孔。
“高点,再高点……左边一点,好了好了,甘草看见啦。”
“嗯,甘草看见什么啦?”
“哇,黑脸阿叔好像很生气的样子呢,”甘草吐了吐舌头,惊讶道,“居然敢对着师父姐姐翻桌。”
看来甘草是被紫荆掌门收为了弟子,却不知紫荆掌门因何与伏枫长老起了冲突。
“师父姐姐旁边那个大姐姐……好像叫做什么针的——也很生气啊……他们该不会打起来吧……”
那是某位药派掌针吧,可不是叫什么针。
又偷看了一阵,甘草道:“哎呀,看大人说话真没意思,甘草不想再看了,小哥哥你还要看么?”说着自己挣下地来。
南别一怔,甘草明明兴致盎然,怎会突然说没意思了?忽明白是自己渐已加重的呼吸声提醒了甘草,她这才推说不想看了让自己有台阶可下,想不到这小娃儿年纪虽幼,心思竟已如此深沉。
“多谢甘草体谅,小哥哥确实有些累了,咱们这便回去罢?”
“嗯,好吧,甘草下次再来找小哥哥一起玩喔。”
“是小哥哥忍不住要找甘草玩的。”
“对啰,就是这样。”
甘草冲南别扮了个鬼脸,蹦蹦跳跳跑远了。南别脸上的笑意却渐渐被忧色取代。
战云压顶,是该冰心堂掌门作决断的时候了。而伏枫之所以与紫荆产生分歧……
重伤患摇摇晕乎乎的脑袋,放弃了思考,趁有人发觉前赶紧重又躺回了床上。
三日后,紫荆掌门宣布冰心堂举派撤离江南,伏枫长老意见相左,坚决留守。
从仲渊口里知道这个消息时,南别有些感慨。
“莫非你们冰心堂也学太虚观那套,搞什么派系斗争?”
“……唉,反正是不如你们弈剑听雨阁上下和睦了。”仲渊叹道,“你也受过掌门掌针和伏枫长老还有师父他们的诊治了,应该早就有所体会吧?”
“……这个说要这样治,那个说要那样治,最后受罪的还是我,这份殊荣我实在消受不起……嗯,还是专赖你一人便好——你应该是随伏枫留守?”
“我……其实我……”仲渊犹豫道,“我还没想好。”
“这还用想?你可是毒派大师兄啊——”南别诧异道,“……哦不过趋吉避凶也是人之常情……”
“……你说得是,我是不该囿于儿女情长,该留守江南担起毒派大师兄的责任才行……”
“囿于儿女情长?你?”南别惊讶更甚。
“呃……”仲渊自悔失言,索性不再搪塞,坦然道,“是啊,我有心上人了。”
“谁?是你的哪位药派师妹?”
“……”
“龙蒿么?”
“不是,你别瞎猜了。”仲渊将几枚药丸送至南别跟前,吩咐道,“这几丸现在吃,剩下的等会随汤药一起服了。”
“哼,我就不信猜不出来……”
南别依言吃了药,又接连猜了几个名字,仲渊皆说不是,终是失了继续猜下去的兴致。
“你的心上人到底是谁?不如爽快说出来,我也好帮你参详参详。你不知我弈剑听雨阁的人自来便对如何讨姑娘欢心有一手么?”
“唉,这忙你帮不上……”仲渊连连摇头,又嘱咐道,“以后我不在你身旁,你可记得要按时乖乖服药,千万不可错漏了……”
“以后你不在我身边?这是为何?”南别奇道。
“你不回弈剑听雨阁么?”
“我自然是和你一起。”
“什么?别胡闹——”仲渊皱眉道,“你知道我是要——”
“留守江南,对抗幽都军。”南别接口道,“正好我与幽都军也有帐要算……”
“……不,你别开玩笑了。”
“我陪你留在江南,难道你不欢喜?”
“……我只希望你平平安安。”
“留在江南,也不见得就必然危危险险。”
“……你这是强词夺理。”
“总之我不会走的。”
“为何?到底为何?”仲渊不解道,南别的态度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
“你先回答我,我若陪你留在江南你欢不欢喜。”南别坚持追问道。
“我……”仲渊踌躇再三,终是承认,“我当然高兴,可是……”
“我也一样。”
“什么?”
“我说,能与你同在一处,我也很欢喜。”
闻言仲渊微微张大了眼睛,惊讶、兴奋、狂喜先后涌上心头,随后占据内心的却是不解、担忧与恐惧。
“不,不对——你不能……”
“虽然由我说出来有点自恋,不过你的心上人……应该是我吧。”南别笃定道,“正好,我也喜欢你。”
“……不,你不喜欢我,你不能喜欢我。”
“为什么?”仲渊退缩的态度也颇出南别意料之外。
“你本不该认识我,所有这些从一开始便是错的……”
“——那我愿将错就错、一错到底。”
说着,南别凑上嘴亲吻了仲渊的双唇。
然后只听响亮的“噼啪”一声,他收获了来自情郎的一记耳光。
五、密云
一袭白衣纤尘不染的弈剑弟子盘膝端坐于冰心堂的药池前。
自奔赴战场以来,南别一改过去疏懒的性子,即便是戎马倥偬的军中,亦不忘时时借机寻隙磨炼自身剑心剑意,何况暂无战事的当下。此地灵力汇聚,正是绝佳的修炼之所。
随着弈剑捻动剑诀,锋锐的剑芒于虚空中一一浮现。劲力激荡下,雪白的衣摆袍袖无风自动。剑芒剑影越聚越多,处于漩涡眼的弈剑忽腾身跃起,双手一划,错落剑影交叠成一圈圈同心圆,自身周直取面前寒潭,重重剑气激起千层骇浪。
“好!好剑法,好剑意。”
听得有人,南别立时收了剑,垂降于地。涌起的水幕后继乏力,重又落回药池,卷起阵阵水花,一时池面波涛迭起。
“伏枫先生。”
“抱歉,我并非有意窥探,只是恰好经过。”
“先生无需解释,在下明白。”
“你助我派良多,怀鸣的‘烬日垂钟’试研,你的功劳不小,冰心堂上下同感大德,但我却有一事不明……”
“先生请讲。”
“龙非池中物,何以自困浅底?”
“……先生真是抬举南别了。驽马恋栈,如是而已。”
“……”
伏枫没有再多问。既决定留守,江南冰心堂缺的是人手,何况是这样剑法卓绝的大才。至于旁人是为何留在冰心堂,只需不致生害,那便与他无涉。
“少侠说笑了,真正驽马恋栈的,是伏枫本人啊。”
“先生逆流而上之勇毅果敢,着实令人钦佩。”
“……不必先生长先生短的,我年长你并不算多,以后你我平辈论交便是。”
“那……”南别倒没想到伏枫原来是这么个豪爽不拘小节之人,亦洒然一笑,道,“恭敬不如从命,伏枫兄。”
波宁浪息,药池碧绿的水面终归平静。但平静的生活却并不属于他们。
“报长老,夏柘一行被妖魔阻截于肖家湾外——”
“肖家湾外何处?”
“西北方十里。”
南别柳眉一轩,肖家湾西北方十里,不正是前次他们返回冰心堂时遭到阻击的那处桥边吗。
“好,你随我前去救人。”伏枫转头道,“南别,少陪——”
却见弈剑弟子早已驾起长剑飞上半空,径往西南方去了。
“……啧,弈剑听雨阁的小鬼跑得倒快。”
毒派领袖当众亲口表明毒派弟子可任意去留后,夏柘与墨玉、丁香等几名毒派弟子本欲追随紫荆掌门西撤以保平安,谁知刚出了冰心堂的门,竟然便在家门口遇了险。眼前拦路的妖魔足有一队,绝非他几人可应付,不由得陷入苦战。
正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之时,忽见天际一点白影如流星飒沓急掠而至。
随之而来的,还有微凉的晚风,以及微凉的晚风中铺陈满空的泠泠剑意。
“诸位莫慌,请速退后。”
白衣风流的弈剑弟子高据飞檐,剑指向天,灵力萦绕处,四周风雷汇聚,有如夭矫龙挂,翻腾不止。
夏柘等见了,均各惊异,依言撤退至南别身后。顿时天上云雾堆叠成形的飞龙挟带着万钧雷霆之势疾冲向幽都军寨,罡气炸开,五丈之地尽成焦土!偌大军寨立时损毁过半,另一半也已置于熊熊烈焰之中。
一剑之威,竟至于斯。
冰心弟子们看得挢舌不下,心中还盼着再行观赏,南别却是从容优雅地收了剑。
“助你一剑,不介意吧,伏枫兄?”
“哈哈——”伏枫亦已赶到,正一马当先料理着残余妖魔,听南别如此说,不禁笑道,“多谢你的多事。”
“客气客气,这其实是私事——可算报了上回的两箭之仇。”
南别说完,果然不再动手,听底下伏枫率领众人清扫完毕战场,自行返回了冰心堂。
此役全歼了整个军寨的一支妖魔中队,我方有轻伤无阵亡,算得上江南冰心堂抵抗战的一个开门红。
然而肖家湾这处据点只是幽都军小小一个前哨观察所,未来又将会有多少难打的硬仗在等待着他们呢。
突生感慨的弈剑将冰心弟子送来的庆功酒缓缓浇给庭中青青翠竹,默默祷祝道:
启宸师弟、芸萱姑娘,与幽都妖魔之仇,南别必定尽力,愿两位仙乡安好,再无战祸之苦,亦祝大荒早休兵戈,还我众生一个海清河晏的太平盛世……
……
手中酒还有剩余,祝告却已词穷,南别想了想,抬手将杯中残酒喝干了。
“啊,陈年的竹叶青,可惜可惜!……算了,就便宜启宸你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