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旧雨声
白羽林深处的某处院落,传出一曲悠扬的笛音。院门口一株不知名的大树,枝叶参天,风也萧萧,无风也萧萧,抖下几片落叶来,正好落在树下吹笛男子的肩头。
身着悯晴的男子住了笛声,抬手抚下肩头的落叶。眼神不自觉顺着落叶的轨迹望向院子另一侧,秋彼岸花丛盛开的角落。那一丛鲜妍的花朵灼灼似火,仿佛要燃尽生命一般妖娆盛放。
花丛不远处拿着小法杖练习的孩童,一招一式都极为认真,额头早已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只是周身那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发觉的浊气,却让一向淡然的莫非云心中隐隐有些不安起来。
已经是第几天了呢?
上一次邪影出现的时候,是为了拯救另一个自己,那么这一回——
几声令人不悦的鸟鸣打断了莫非云的思绪。他抬头,看了眼头顶被大树干枯的枝桠切割成不规则形状的天空,苍白的底色,覆着薄薄一层灰蒙蒙的淡云,而更远的天边,隐约能看见浓云翻滚聚合,乌压压地压过来。
山雨欲来。
莫非云定了定心神,将笛子小心收好,唤来了那边练习的小玉玑子。
“今天就先练习到这里吧。我有些饿了,帮我去镇子上买几个包子回来可好?”
“什么嘛,现在还没到吃饭的时辰呢!”小玉玑子略微不满地嘟起嘴抱怨着,却还是顺从地从莫非云手中接过了钱袋。
“麻烦你了。”莫非云微笑着,一如既往的温和:“买了包子后,顺道去裁缝铺上看看吧。我在那里为你订了几件冬衣和斗篷,你去看看做好了没有。”
“现在离冬天还早着呢。”
“往后就用得着了。”莫非云仍是笑着,“今年的冬天会很冷,要记得多穿些衣服。”
“都说了离冬天还早着呢……”
“还有,回来的时候帮我把这个匣子带给冷喻,就说是我送给她的。”莫非云递给他一个木盒,“不许偷吃。一定要亲手交到她手上,亲眼看着她打开。”
“我才不会偷吃那个女人的东西呢。”小玉玑子哼了一声。
“我知道你不会的。”莫非云说完,微微皱了皱眉:“去镇子上的时候尽量走大路,不要走小路,大路人多,比较安全。回来的时候再去给冷喻送东西,注意有没有人跟着,不要让人看见你去找她。”
“知道了知道了,你今天真啰嗦。”小玉玑子嘟囔着,“你还有什么事情要说的?”
莫非云怔了一下,看着眼前的小玉玑子,“没事了……”
“那我去买包子了。”小玉玑子揣着匣子背转过身去。
“等一下!”
“又有什么事?”
“玉……”
莫非云抬手想要摸摸小玉玑子的脑袋,却被对方灵巧地闪开。
“莫非云!我已经长大了,不是小孩子了!不要总是摸我的头!!”面前矮半截的小人儿一脸忿忿,“还有什么事就快点说,再不说完我就不去给你买包子了!”
“啊……”伸到半空的手缓缓垂下来,手指微微攥紧,又很快松开来。身着悯晴的青年人嘴角轻轻扯起一个上扬的弧度,接着开了口:
“是啊,你长大了……我很高兴……”
“所以啊,还有什么事要说的?”
“没什么,”莫非云弯身拍了拍玉玑子的肩膀,笑容灿烂如同院角那一丛盛开的秋彼岸。
“路上小心。”
从裁缝铺出来不久,天空竟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道上的路人们奔走匆匆,踏出满街的雨声。小玉玑子站在一家屋檐下,叼着半个包子,怀里抱着满满物什,抬头蹙眉望着檐上不断落下的水珠。
雨完全没有一时半会要停的意思,给冷喻的东西也还没有送到,回去晚了,包子也冷了,有人也要挨饿了。
想了想还是咬咬牙,抹了把嘴角,翻出刚刚才取来的崭新斗篷披上,怀揣着纸包和木匣,跑进雨里。雨越下越大,路上已经没有了行人,即使如此,玉玑子仍时不时停下来,看一看四周,注意着身后。几番周折后,终于来到冷喻的居所。
“真是个有趣的孩子。”冷喻坐在玄龟背上,眯起眼看着面前湿漉漉的少年,“淋着这么大的雨跑过来,就是为了给我送这个?”
“是莫非云叫我亲手交给你的。”小玉玑子拧着衣角的水滴,并不想多看她一眼,目光只瞥向她身后巨大的邪影。邪影周身浊气萦绕,阴风飒飒,却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更近一步。
“是么。”冷喻打开木匣,只扫了一眼,抿了抿嘴唇,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
“你来这里之前,莫非云有没有叮嘱你什么话?”
“他只是让我把这个盒子带给你,还说叫我亲眼看着你打开。既然你看过了,我就先走了,他还在等着我回去呢。”小玉玑子拉了拉斗篷,覆盖住半张脸。
“我想,你应该不用回去了。”冷喻眉目淡然,从木匣中拿出那枚梨子轻轻咬了一口,“你这么聪明,不会不明白这个东西的意思。”她顿了顿又道,“这应该也是他的意思,他让你来找我,不是希望你回去的。”
目光落在冷喻的手上,小玉玑子面色一惊。片刻,便开了口:
“我要回去。”
小人儿的指节苍白,紧紧握着还在滴水的衣角,目光却坦然而坚定地望向冷喻,脸上没有一丝一毫惧色:
“我一定要回去。”
“我也无意拦你。不过,若是你有命活下来……”冷喻垂眸盯着手里的被咬了一口的梨,“还可以来这里寻我,我也不会离开这里——”
“——说不定到那时候,我会收你为徒。”
雨声倏地密起来,冷喻望向屋外雨中那个模模糊糊的小小的身影,就如同飒飒秋风里一片落叶,飘摇着,最终消失不见。她叹息一声,转身回眸,与那个冷冷的影子默默对视着,想起许多年前,那个同样风雨飘摇的夜晚,还有那一片终将陨落却仍不肯沾染微尘的白羽毛。
“这个孩子,刚才的眼神,和他师父很像吧……”
狂风和暴雨无情地迎面扑来。四周一片漆黑,只有时不时一道闪电,划开厚重的云层,短暂地照亮眼前泥泞的道路,紧接着的一阵雷声,振聋发聩,几乎叫人站立不稳。玉玑子拖着疲惫的双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森林里狂奔,仿佛只要一停下来,就会被闪电劈中,坠入无底的黑暗深渊。
不可以——不可以停下来——
不能停……
莫非云……还在等着我回去……
所以不能停——
师父他……还在家里……等我带包子回去……
他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泥潭和水坑里,几近力竭, 却仍不肯停下脚步。
仿佛过不了多久,就能和往常一样,推开家门,看见莫非云站在院子里的树下,吹着那一曲故园,等他回家。
一道闪电霹雳而过,玉玑子脚下一滑,摔倒在地上,怀中的油纸包掉了出来,包子散落一地,沾满了污浊的泥水,在电光下狠狠地嘲笑着他的弱小与无能。小玉玑子望着泥泞中的包子,第一次大哭了起来,哭得撕心裂肺,声嘶力竭。
几日后。
“风落大人,那个孩子已经抓回来了。”巽风走上前来,恭恭敬敬地道。
“嗯。”风落放下手中的玉箫,抬起头,眼中满是疲惫的神色。“留着他,他还有用处。”
“那涵雁……?”
“杀了她。”风落的语气里不带一丝犹疑。“一会儿把那个孩子带过来,我要单独会会莫非云师弟。”
理了理衣衫,跟着持伞的随从穿过庭院,风落倏地停住了脚步,眼神落在墙角那一丛盛开的彼岸花上。连日的大雨冲刷,这一丛秋彼岸已被摧残凋零了不少,却仍保留着刚来那日鲜艳的颜色,有花无叶,不肯弯折。
“大人……?”
风落回过神来——纵使有伞的遮蔽,只站了这一小会,肩头还是晕出了一片水渍——他略显厌恶地皱眉,冷冷道:“无事,走吧。”
“对不起……还是连累你了……”
已是夜晚,风落与手下早已离开,只扔下那被刺的没了生气的少年,躺在潮湿的地上。
雨声又起了,掩过了黑暗的囚室里莫非云奄奄一息的声音,却冲刷不掉地上的斑斑血迹。
邪影只是无声无息地站着,守着地上那具渐渐冰冷的身体。
莫非云嘴角轻轻翘起,闭上了双眼:
“拿走我的魂魄吧……请代替我继续陪伴在他身边……”
邪影仍是沉默着,却坚决地摇了摇头。
“那些人不会让我活过今晚了。”莫非云喘了两声,又道:“他是无辜的……而我希望他能活下去……改变这个天下……”
“如果你死了,他未来的世界,会永远沉浸在黑暗之中。”
“就算是黑暗的世界……我相信他……也不会否认自己存在的意义……动手吧。”莫非云淡淡地笑了,“只可惜,那个天下,我看不到了……”
屋外的雨声还在继续,欲要洗净这夜晚的污秽一般,惑了耳迷了心,湿了林中翼人的羽毛,扰了天涯不眠人各自的思绪。而这漫漫雨夜,却不知何时,才会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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