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美人笑
初见时,我以为他是仙人。暗紫色的华服上攀爬着繁复的花纹,映着一张令人惊叹的脸。面容上表情疏离,像是一幅淡淡的水墨画。他居高临下的望着我,眼睛里亦无波澜。我想,我这样的小乞儿,在他心里也不过是只路过的蚂蚁,不值一提。“谢谢公子救命之恩。”我伏在地上,恭敬地磕了个头。我知道这是个老套的桥段,但是在那群狰狞的大汉压倒我的时候,我内心是这么期盼着的——有个人出现,拯救我。而这个人出现了,我却是惶恐万分。我一身狼狈,衣不蔽体,甚至我开始为自己满是泥土的指甲缝感到羞愧,仿佛我离他近一些,多望他一眼,也是一种玷污。我只想表达了我的谢意,然后匆匆逃离。
“无妨。恰巧遇上了讨厌的事情。”他缓缓开口,声音和面容一样淡漠。
我跪在潮湿的石板路上,浑身发冷,牙齿也开始打颤。这蚩尤古洞,方圆几里都是让人无法忍受的寒意。药铺的王掌柜说,只有这儿才有醉仙草。浅红细长,叶边带锯齿,是配置“美人笑”的药引。那是可以医百病治百毒的药。街巷的小儿都会唱,“有钱可换鬼儿叫,千金难买美人笑”。其他几味药都再寻常不过,只是这醉仙草长在阴气极重的地方,尸兵横行。纵使它珍贵万分,也鲜有人冒死采摘。
我只是个乞儿,并不是什么亡命之徒。可我有不得不来的理由。我当这种人烟罕至的地方只会遇到鬼怪,不料比鬼怪更可怕的是污秽的人心。背来辟邪的糯米和狗血散落一地,如今被那群东倒西歪的大汉压在身下,有些恶臭的气味让我想起刚刚的情景,同样的肮脏让我反胃。我匍匐着,始终没抬头,皮肉上的擦伤和不断渗入体内的寒气让我险些落泪。他不知道,初次相遇的时候,我是多么想逃开。像是预示了以后的岁月里,每每遇到他便是狼狈不堪,才心生了恐惧。我没有勇气也没有力气,我只是伏在他的脚下不敢多言。
他没有离开,反而蹲下身。暗色的衣摆垂下来时拂过我的手,让我不自觉地把那双脏兮兮的手向回缩了缩。他身上有好闻的气味,青草香夹杂着微苦的药味。我的鼻子总是比常人敏感,这让我常常能够知晓镇里大户人家的菜色,早早的蹲在偏门候着那些异常丰盛的残羹。
“见过一个比你年龄稍大的女孩子经过么?”他问 道。
“没……没。”我哆嗦着答道。
“我花了万金找了天心卜卦,行了万里来寻她。还是错过了么?”他仿佛在与我说话,却是在自言自语,语气里皆是失落。“这样的地方,她又怎么独行而过?”
“起来吧。纵是男子,你也受不住这地上的寒。”
听闻他这样说,我便像接了圣旨一样扶着墙站起来。心中苦笑,这发育不良的身子,也难怪他将我看做男子。他低头扫了我一眼,眼神落在我的脚上。连续几天的行路,已经让这原本难看的脚越发肿胀变形了,加上刚刚的劫难,我早已找不到破烂的草鞋。缩了缩脚,企图将它们隐入暗处,免得污了他的眼。
“喏,这药草放在嘴里嚼过,涂在脚上就好了。”他伸出手,白皙而修长,掌心托着的正是我苦寻了几日的醉仙草。
我心上一激动,又险些撑不住站立的身体,赶紧伏倒在地上再磕了个头。他叹了口气,将药草放在地上便决然离去。他,定是将我看成了垂涎千金之物的市井小民。
等到他的气息消失,我才将紧绷的身体松懈下来,倚着墙瘫坐着。用怀里干净的粗布包好醉仙草再放在胸口,一颗悬着的心落下。小黑总算是有救了。
看着依旧躺在地上的三个大汉,面色铁青,耳孔里似有血丝渗出,我内心竟是异常平静。原来仙人也是可以造杀孽的。我扶着墙,踩过他们的尸体,蹒跚前行。
贰·乞儿心
“猫猫,等我好了就带你走吧?”小黑躺在屋顶,叼着根狗尾巴草第三十七次问我。“第一,我不叫猫猫。第二,你伤好了就赶紧滚。多要一个人的饭,很累。”我开始把小铁盒里的铜板拿出来数,数完就放进去,再拿出来,如此反复,乐此不疲。小黑是我在刘员外家后门等着要饭时候捡回来的。那个时候他比现在更黑,而且半死不活的倒在角落,看起来像是一个没擦干净的石墩。我本想坐在石墩上等着刘员外一家结束晚餐,不料石墩自己动了。如果不是露出白花花的牙齿,我根本不知道他是在笑。如果不是我的衣服上沾了斑斑血迹,我根本不知道这黑黝黝的活物快要死掉了。从没见过快要死掉的人还会笑的这么张狂。我鬼使神差的辜负了刘员外的丰盛晚餐,把这个石墩拖回了家。
自太古铜门打开之后,中原沦陷,幽都军横行。遍地都是妖魔,还有比妖魔更恐怖的落难兵寇,他们趁着战争烧杀抢掠。幸运的是我所居住的小镇离九黎王城并不太远,相对宁和一些。有钱人还是可以歌舞升平,暂时忘却战乱。人人都传王昏庸无道,国将不国,若不是有定远将军那一帮忠良将臣浴血奋战,大荒上早已罕有人迹。历代帝王执迷于凤女的传说,这代更是变本加厉,旁门左道的术士充斥朝堂。越来越多的人拜入太虚门下,一入道家即富贵。连这个镇子的地方官也是太虚门下第二十三代弟子。这场战争导致了两种人泛滥至极,一是乞丐,二是道士。我正是其一。城中乞丐大多聚在城隍庙,那是个官方场所。似乎大多人都会认为,在城隍庙里扎堆坐草垛,敲着竹杠聊八卦的乞丐才是正经本分的乞丐。但是也不乏我这种不爱群居的异类。我一个人住一座宏大的府邸,却没有人羡慕我。这是个闹鬼的宅子。在我之前入住的人,都已经离奇的死去了。当我住进的时候,一百个人会有一百个想法猜我以什么方式死亡。六年过去了,我还活着。人们也早已停止了对我的猜测。那些天降福神,钟馗附身的传言也在漫长的日子中散去了。若真是神怪,又怎么可能六年如一日的行乞过活。我也不知道我是带着什么样的身份出生于世,我从懂事起就在行乞,在此之前,什么人生下我,什么人陪伴过我,我都没有印象。我并不想探究这样的问题,孤零一人必有被遗弃的理由。或许我是个天生的乞儿,能填饱肚子,晒晒太阳,苟且而安然的度日也没什么不好。独居,时常发懒,尖牙利齿,却看来娇小温顺。所以,小黑坚持叫我猫。争论了几次也就随着他叫了。我是没有名字的人。大多数人叫我都是要饭的,叫花子,小鬼……像我这样的人,有没有名字都是一样,也没人在意。
“猫猫,等我好了就带你走吧?”小黑从屋顶跳下来,贴近我,笑的无赖至极。小黑是个好看的人,之前因为中毒太深而全身乌黑发赤,最多也就是个好看的石墩,现在“美人笑”清了他的毒,脱了皮之后越发的像个妖精。说书人嘴里的美女蛇大抵也就是这般样子。说话的时候,唇角总是微微扬着,细长的桃花眼里也盛满醉人笑意,却看不见温情。薄唇人,最是薄情。我做乞儿那么久,也算有些识人功夫。我心里确是不喜时刻带着面具的人,虽然这种人非富即贵。“滚。”对于这个屡次打断我数钱的妖孽,我吝啬第二个音节。“你救了人家,就要对人家负责。”他扁起嘴,故作委屈道。见我不再搭理他,又恬着脸凑过来说,“相公,您的大恩无以回报,就让小娘子我以身相许吧!”我转过身,挪到阳光充足的一面,重新开始数铜板。听它们一颗一颗掉在铁盒里的声音,真是最美妙的天籁。小黑见我视他为无物,愈发作孽的靠过来,用手捂住铁盒子,打断我投放铜板的动作。我翻了翻白眼,掰开他的手指,抱着盒子朝里屋走。只见他,瞬间闪到了我面前挡住,用细长的手指掩住脸假哭道,“相公,难道奴家在你心里还抵不过几个铜板么?”“人,贵有自知之明。”我平静的回答,慢慢的踱回屋。“只恨我当初中的不是合欢!”他气得在身后跳脚道。
小黑掩面的时候,指甲迎着阳光呈着温润的玉色。也许是做乞丐的职业病,我看人喜欢看一双手。好人家的子弟总是有一双好手。手指指腹和掌心上露出的茧印,指节的变形与否也能诉说一个人的故事,或是握笔,或是拿剑。我观察过小黑的手,指甲洁净整齐,手指白皙修长看似柔软,但掌上厚重的茧子和叠加的细小伤痕说明主人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也不在我面前伪装,平日上房顶晒太阳也是故意卖弄自己的绝好轻功。我不懂武功,但也懂得落地不带半点尘埃是厉害的。他却用这些功夫来帮我补屋上的瓦,摸鸟窝里的蛋,或是鬼一样的飘到我面前挡路。其实,他是个有趣的人。我并不后悔救他,只是这人迟早是要走的。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留那么久,一个月足够让他痊愈了,他却再三强调“等他好了”。迟早是要离开的人,还是不要生出太多情意,免得日后多了无谓的念想。我救了他,他让我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这样就公平了,其他的事情我也不愿去探究。我是个十足的懒人。
柒·待罪身
依稀感觉有柔软的手拂过我的额头,轻轻地,像对待易碎的瓷器一样小心翼翼。
是他么?
我费尽力气抬起眼皮,让光线涌入眼中。刺目的日光让不禁皱起了眉头,床边的人立刻觉察到了我的动静,探身过来。
“你醒了么?”和那双手一样柔软的女声传来。
不是他。
心下有些失落。那一夜,是梦么?他那样的人,本就是我触及不到的梦境。我以为这样疏离淡漠的人,怀抱也是冷的,只是回忆里相贴的温度让我难以忘却。我,一定弄脏了他罢。
“来,喝点水。”女子轻轻扶起我的头,端着茶水喂了我一些。
“他……”我嗓音沙哑,发出了好似钝刀锯木一般难听的声音。
“谁?”
“送我来这的……人。”我不能确定的答道。
“我和阿爹是在河伯桥的树下发现你的。”女子抿了抿嘴,犹豫了下接着说道,“姑娘,你怎么了?”
我张张嘴,发不出半点声音,眼泪忽的涌出来。她慌了手脚,以为触及了我伤心处,便忙不迭的伸手给我抹眼泪道,“我不问我不问。我只是看你一身伤。”
一身伤,又怎敌……被人丢弃的疼。
我明知被救是种福气,再不能有其他的奢望。我与他,毫无关系的两个人。只是,一想到那人离开了,为什么会有那么浓重的悲切感到来?
“你已经睡了两天了,饿了吧?”女子柔声说道。
待眼睛适应了室内光线,我仔细端详眼前之人。
眉眼弯弯,面若桃李,长发简单的用彩布缠了几道垂在左侧,望着我的眼睛里满是关心。
我正了正身子,随即伏在床榻之上吃力的一拜,认真的看着她说道,“您的大恩大德,我铭记于心。再不敢劳烦你们,只求今日再收留我一晚。明日我一定离开。”
这样的好人家女儿,我是不能拖累的。
“你……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女子赶紧将我扶起来,有点着急的说道,“你一身是伤的能去哪儿?”
“不过是些皮外伤。”我低垂下眼睑回道。
“那你是有人家可去的么?若是可去,也不急于一时。你……你这样,到底是遇了什么事?哎唷,你叫我,你叫我说什么好呀。……阿爹,阿爹!”女子扭头朝外呼唤。
片刻,掀帘进来一位老者。
“阿爹,你与她说,她要走,我说不过她。”女子一见老者进来,便有些撒娇的急着道。
老者走近,捋一把胡子,慢慢腾腾的开口说道,“姑娘,你莫要害怕。老夫乃是这个村子的水正,姓汪,名洪泽。这个是我的女儿君缘。我们是绝无恶意的。你现在脚上伤口严重,虽然我们救起你的时候,伤口已然被包扎,但是想行路……恐怕还需修养几天。你不要担心。老夫在此也算是个有脸面的人,还望你不要惊慌。”
“老伯,我不是怕你们。”我苦笑道,“只是……我已是戴罪之身,你们救我已是大恩难报,如今断断不能连累你们。”
“呵呵,”汪洪泽伸手拍拍我的肩,安慰道,“孩子,在这个乱世,大荒之上又有多少清白人?戴罪之身,怕是你给自己上的枷锁吧。听我一言,稍留几日,待你能下地行走如常,我便随你去留,如何?”
话已至此,我除了感激再无颜面多做要求。我点点头。看着舒心笑开的父女俩,我心里涌起许多暖意。
十二·愿重生
精致的红绣鞋已经泥泞不堪,一身烈烈红衣在风中却毫不褪色的舒展开来,像是天边的落霞,凝固了所有人的视线。
我说,我去见余撼涛。
他们用可怜的眼神看着我,认为我是自寻死路,但是他们原本也是想将我送去平息河伯之怒的,只是没想到我先说出了口。
说书的老人说,但凡妖魔鬼怪,都是有弱点的。
依稀记得我坐在阳光铺地的茶摊外,看他捋着没几根的花白胡子口沫四溅的说着英雄故事,末了总要跟上这么一句。仿佛那些杀妖除魔的好儿郎不过是卯了个巧,若是得知了那弱点,随便什么人都能把妖怪弑了去。
这,算不算最后的希望?
即使不妄想最后的一搏,我也不想背着对君缘的悔恨苟活。只是,一思及过去的满地阳光,眼眶不禁热了起来,今后恐怕是再也不得好好晒晒太阳了。如今的我,一手鲜血,步步为殇。
“你们把这人交给我。”我指着已经奄奄一息的男子说道。
“你定是想带着这妖怪一起逃了!”“你俩一伙的,水正大人不能交给她!”周遭的村民一听这话,马上嚷嚷起来。
我苦笑道,“他这样的,也活不成了。倒不如交给我,引出余撼涛吧。”
汪泽洪看着我,良久,挥了挥手。
他也是知道,杀了他,或者杀了我,都无法唤醒横地一片的尸体。倒不如,就此停止村民为了泄愤的疯狂之举。死马当做活马医,指不定能换回个太平。
“你知道我此去是为了什么吧?”我用肩膀强撑住摇摇欲坠的男子,缓缓前行。
他抬起头,望着我无言,眼神有些涣散。
“杀亲弑父的事儿,我不会让你做的。你只要带我见了他。”我压低声音说道。
“为什么?”他曾经清澈的声音,如今听起来像是破旧木门开合的声响。
“你救我一命,还给你。”我扶了扶他的身子,顿了下,继续朝前走。
“你别去……杀不了他的。”他垂着头说道。
“不得不去,不得不杀。”我望了望前方已近的白水河,一字一句道。
脱掉大红喜衣,只着洁白亵衣,我一步一步走进白水河里。这河水一瞬带走了多少人的性命,如今却是那么的清澈,不带一丝罪恶。我捧着水,用心的清洗了颜面。阳光大好,闭上眼的一刻真好像在享受尘世安宁。只是流了太多的泪,这感人的情景已再不能让我湿了眼睛。
我睁开眼,回过头,对岸边的男子笑道,“这样见你父亲,可好?”
他别过头,不回答。
我披上喜裳,任身亵衣上的水渍将它浸染成暗红的血色。长发披散,踏岸而行。
男子不知用何种方法聚集了鱼群,有气无力的张着嘴打着唇语,半晌,波涛翻动,水路大开。
“父亲。”他伏在岸边,对那个站在水面上八丈高的妖怪恭敬唤道。
“我怎有你这种软弱无能的小儿,区区几个贱民也能把你伤成这般?”余撼涛半闭两目,用额上一目扫视他。转而将视线移到我身上,随即三目皆开,声音略略高昂起来,说道,“啧啧,你倒也不是没用,还是把祭品给我带回来。”
“父亲!”他强撑起身体,痛呼道,“您不要执迷了,放了无辜女子吧。儿子愿用鳞心为您增益年岁。”
“若我能用鳞心成仙,还会留你们在?哼!”余撼涛不屑的回道。
“父亲……”
“我是自愿的。”我仰起脸,对着余撼涛平静的说道,“我自愿献身助大神您成仙得道。”
“真是个妙人!”余撼涛忽的将三棱刺挥下,直逼我心口处,阴阳怪调的说道,“可我不信你们这些爱玩花样的人族。诡计多端。我儿便是着了道。你不怕死么?”说罢,又将手中兵器微微上扬,向前送了一分,左肩窝处一阵疼痛。一身喜服更是红的刺目。
“怕死。”我缓缓地笑开了,好像这身上的痛与我无关,与他说,“怕的要死。但是……更想让他们活下来。”
“跟我做交易?”他手里的长刺稍稍退了些,半眯上丑陋的三目,说道,“你这样的小虾,有资格么?”
“自然有。”我笑的像只狐狸精,弯着眼睛道,“这秘密我不与人说,若你得了这好处,便知道我有没有资格。”
“哦?”他起了兴头,弯了弯身子道,“说来听听。”
我摇了摇头,视线扫了扫周遭的小鱼怪,闭口不言,眼波流转。
“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喏,我只望您能载我于肩,耳语片刻。莫不是大神怕我弱小女子的花招?”我不紧不慢的回答道。
他望着我柔弱的不堪一击的身子,沉思半晌。
好奇心,总是能轻巧的战胜一切顾虑。
当余撼涛伸手拎起我的身子腾空那一刻,那个男子想伸手扯住我的裙角,只可惜抓了个空。我笑着望他,眼神决然。
我用手轻轻压住伤处,血还是从指缝渗了出来。我用沾血的手轻轻抚着余撼涛那张鳞片覆盖的脸,凑近他的耳朵,红唇轻启,吐出几个字。
他闻言大骇。伸手要将我一把甩下地,却快不过我手中寒光。碎心者牢牢地扎在他左目二指处,带以我的心口血。余撼涛三目暴突,发出像婴儿啼哭一样的怪叫声。
周遭小怪见此情景,吓得不知所措。
当他面上的匕首冒出白烟的时候,我再也撑不住失血的身体,任它将我甩向半空中。
在空中飞起的那一刻,听风声呼啸而过,我如若重生。
十三·惊容颜
但凡妖魔,身上都生着一个元魂珠。像是蚌含珍珠一样,它们用天地精华、道行执念滋养着,直到飞升的那一天。这珠子,它们藏着掖着,生怕被别人瞧了去。若是知道了,一击必中,修行全无,甚至元魂俱灭。
余撼涛到死都不能明白,为什么一个弱小的人类女子会贴着他耳语出元魂珠的所在,那连亲眷都不得知的命门,她又是如何说的不差分毫。
是啊,千算万算没有算到我天生异眼吧?
哈哈。
反正要死了,就得意的离去吧。
说书的老先生,也许有一天我也会成为你口中的故事主角,也许谁也不知道除魔的英雄只是个一无所有的小乞儿。英雄流芳万世,我有去无回。只是,一想到魂归黄泉之际,见到君缘可以真正的展开笑颜,与她同走奈何桥,身上的伤也便成了荣光。
预料之中被摔得骨头七零八落的疼痛并未到来,反倒是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我开始怀疑我是不是天神的私生子。逢凶化吉,也要应个时景。
我已舍身求仁,我已功成身退,我已准备为后世所传诵。神呐,请您不要在我打算安心去死的时候,把我拦在半道上……这,这真真是想让我掩面而泣。
失血过多的身躯已经承不起满腔的悲愤,我费尽力气抬起眼睛看着这个怀抱的主人。
瞧了这一眼,我便明白了,我果然不是什么私生子。神让我死,必定有他的想法,如今见了这人,我明白了什么叫“羞愧而死”。
花容月貌,疑似九天玄女下凡。她一颦眉,世人皆捂心唤痛;她一浅笑,世人皆抚额止晕。原来,说书的老头也不是满嘴虚晃。这样的皮相横在我面前,我真恨自己同是女子。
她抱着我在空中久停不下,耳边传来鹤唳声。
白衣胜雪,驾鹤而行,天生倾城之姿。这样的女子……我忍不住在死前多看几眼,盼着下世投胎之时能有几分相像也好。谪仙似的人,偏偏眉目含春,如艳三分。
是人,是妖?
她的脸越发近了,眼睛微微眯着,蛾眉微颦。我虽是女儿身,却止不住屏住呼吸心跳加快。在我快要窒息的时候,她无限哀怨的说一声,“我竟也有看错人的时候。明明有绝世气儿,怎的长着这样平整的脸?”
此话一出,屏住的呼吸……没了。加快的心跳……没了。
在我翻白眼昏死过去的前一刻,脑中一直回响一句戏词,卿本佳人,奈何为妖。只是,这曲调高昂盘旋向上,直冲云霄,前三字模糊不辨,余下两字落地。那便是……
人……妖……
人……妖……
(To Be Continue)
=。=招人恨的TBC君路过。午饭时间来写了点儿。下午有了时间就把河伯娶亲这段给结了。免得男主呆在角落画圈太久变成蘑菇。
拾伍·公子令
“仙人……求你们救救汪家村吧!”
“仙人……”
阵阵哀求声让人不得不止住脚步。我回头望见汪洪泽带着剩余的村民趴伏在地上。他们大概是看鱼怪们被清了个干净,心想是天降神兵助其避祸。
“啊啊,我说迟了就要被麻烦追上吧。”美人兄叹了口气,转而坐正了身体,对着跪了一地的村民道貌岸然道,“妖魔尽除,你们不必担心。至于村子么,你们拿这个去白河镇管事的老头那里领点金银。”说罢,他从腰上取下一物丢在汪洪泽面前。
汪洪泽感恩戴德的摸过去,却倒吸了一口气。
“公子令!”
“唷,你倒有点见识。”美人兄扬眉道,面上有些笑意。
“小老儿虽是浅薄,但也知道一句‘清幽无争大荒间,公子令出天地变’。家中先祖有缘见过此令,口传下来,几代人亦不敢忘。”汪洪泽望着令牌不敢拾起,恭敬拜了一拜,道,“久闻清幽谷遍居奇人异士,其中数位公子更是传奇,可闻而不可见。如今……如今……”他说到这,有些激动,顿了口气接着道,“求公子收回令牌。金银之物,恕我等无福享受。还望公子垂怜,唤醒汪家村一干无辜老小。”
“想让救人不要钱就得了。酸溜溜的拍了那么多马屁做什么?”美人兄嘲讽道。
“不过,”他露了个促狭的笑容,不怀好意的指着我们这个方向道,“也不是不能救。只看你们能不能让这座雪山融化了。”
言语中提及的这人面无表情,仿若眼前之事只是个虚景。
我以为医者都是救死扶伤的,更何况是他这种被称为医仙的厉害人物。但转念思及他之前的那句话,不由得一阵心灰意冷。
与我何干?
“不救。”他话音虽轻,但掷地有声。汪洪泽浑身一抖,却不敢再多言。
想到躺在地上已然冰冷的君缘,我再也不觉这个怀抱温暖。我奋力的挣扎坐起,企图翻下去一同跪求。不料,环住身体的手臂微微缩紧,竟让我无力动弹。第一次对他横生了怨愤之情。
我心心向往的这个人,此刻贴着他那么近,但为什么觉得距离那么远?
拾柒·逆天行
“嘻嘻……”
半坐着的女子低低的笑了起来,猛地回过头,吓了汪洪泽一退。她见众人惊吓状,又得意的笑开了。歪了歪头,用好奇的眼神扫了扫面前的人,然后在医仙的身上停住,不顾身上的伤,跌跌撞撞的扑向他。
暗色的衣袖上牢实的纹上了尘土印,看的周围人都悬起一颗心。
医仙公子望着这横生的变故不为所动,好像一切皆在他意料之中。
他不着痕迹的抽出衣袖,转身向我们走来。君缘失去支撑,忽的倒在地上,人人惊呼,他并未回头。而君缘似乎是不觉疼,反倒是趴在地上自顾自的嘻嘻笑。
“怎么……怎么会这样?”汪洪泽老泪纵横道。
好好的一个女孩,竟疯傻了。
“不知悲苦,再无忧虑,不好么?”他从道士手中接过我,轻声道。不知这话是与谁说的,我挨他很近,竟也看不真切他的表情。
翻身上坐骑,不顾失魂落魄的汪家村村人,径直的行了过去。
人妖道士乘鹤紧随,面有郁色。
待行到听不见嘈杂人声,满眼只见葱翠绿荫的时候,我才像恍过神一般。忍不住问 道,“为什么会这样?”
美人妖卧在仙鹤上没个正形,歪过头回道,“这些人本来就救不得。天命有数,死了就是死了。救起来就是个丧尸。有仙物庇护也只能换回个壳子,七魄全不了,终究是个废了的。”
原来,那些人……不是他不想救。
“那鱼精给的鳞心是什么?”
“喂,小丫头怎么那么吵?伤的那么重还有气力。啊对,吃了我好珠子。哎呀哎呀,你有人护着,我动不得你。不然非让你吐出来。”他没好气的凶道,“怎么就没伤在你嘴巴上!”
╭(╯^╰)╮人妖兄,我一句,你八句,你才是吵的令人发指吧?
这会儿还没消停,他又接着道,“潇雪山,你别给老夫装深沉。不怕你下雪。今个你做的是什么事儿?你我道行,明明可以见得那鱼怪妖性仁厚,半仙之体。潜心修炼,不日便可位列仙班,成了黎水水神。你不劝阻,把他一身修为化为乌有换了个傻娘们,遭天谴呢你!”
呃……
我从这段气势汹汹的控诉中,稍稍理出了些头绪。那鳞心,大概就是成仙的道行吧。如今,那人恐怕已是化为尘埃。
“不用你诅咒。凤家,从来都是遭天谴的。”医仙大人淡淡回道。
凤家?天谴?
咦咦?
是不是听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我自己坑着脑袋费劲的思索着。
“你……”道士气结。
“成仙成佛又能怎样?”他依旧声音轻缓,接着道,“你活了二百多年成了仙。可有完满?只是,你参不透的事情,他参透了。”
人妖兄蓦地沉默了。
三人两兽一邪影无言的向大禹庙方向前行。
此刻的我,正窝在公子怀中努力消化他们对话。总觉得有句重要的话被错过了。
我也知道我是个反应迟钝的人。但令人惭愧的是,我在行出半日后,才恍然意会了那句话。
二百多年……
二百多年……
不知为何,大禹庙前无风起,身上却泛起了寒意。
拾捌·大禹庙
美人妖正经起来的样子光芒万丈,端的像个菩萨。
我望着与大禹庙庙祝说话的某个人,心里如是想。说是道士,偏偏生了一张妖颜惑众的脸,也不若雪山公子那样仙风道骨。偷偷地朝上瞟了眼,那人还是一张标准禁欲脸。
今夜,停在大禹庙。
当他为我开口要来干净布鞋的时候,我愣了神,随即道了句,“多谢雪山公子。”谁知,他听了后,一张脸开始大雪弥漫,美人妖在旁笑歪了嘴。
潇潇暮雨子凤啼,云遥路远寻归兮。
潇公子云遥。
我心心念念的人,居然第一次便念错了他的名。我以为,潇雪山是他的名姓……无论多少年过去,我一思及这一幕,都恨不得缩到大禹庙的地缝中。
自吃完斋饭,我便一个人呆在庙中的客房中,从天空泛红坐到夜幕下垂。
该去还是留?
这个念头在我脑袋里翻来覆去打了几百个回合。
他带我走,我是喜不自禁的,可是……或许这只是他一时善念。我与他,本就是云泥之差。凭着他的不忍,私心的留在他身边,只怕有一天泄露了自己的情感,玷污了这份善念。我本就是个乞儿,只求在乱世安然度日,横生的那些变故也渐渐远去了,如今我又何必随着人走。他日别人有了抉择,自己的命运便再不由己,还不徒生悔恨?
大禹庙,果然是福泽之地,方才来的路上妖魔踪迹也少了去。求公子们替我说一说,留在这里也好吧。虽然每日清苦,但平静的生活更是难求。散尽了过往云烟,或许再也不用害怕夜夜梦魇。
这么想来,我心下有了决定。正要站起身去与他们说,窗外便传来敲击声。
我想也没想就开了窗,结果吓得自己魂不附体。
白衣长发的背影,缓缓转过头……竟还是后脑勺。
我惊吓之际向后倒去,摔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回首泪眼盈盈状,“道公子,你要做什么?”
嗷嗷,你个死人妖,不要以为你把头发捋下来我就闻不出你身上的熏香。
“哎,真没意思。”他把美妙绝伦的脸从头发里扒拉出来,挫败道,“怎么就被发现了?还以为你长得傻就真的傻呢。”
……
人妖兄,你无聊到需要用打击我来促进消化么?
“出来。”他站在窗外对我招招手。
“干嘛?”
“带你吃肉去。”
一听到肉,我两眼绿光的爬了窗户就跟了这人走。真是十足的乞丐命。
左转右转,绕出了庙,又朝着半山坡行走,我心里越发觉得诡异。
“你……这是带我去哪儿呢?”我的声音有点抖。
“找处高草,把你拖进去……”他顿了顿,露齿一笑道,“烤了吃掉。”人妖道长牙齿很白,在月色中闪着冷光,看得我浑身一冷。
人妖道长找的地方真的很美妙。
一块方正的空地,倒塌了一半的房屋,几人合抱的大树遮下霜露,却无碍于抬头观望满天星光。
在这种气氛至极的时间地点中,我的手慢慢的贴近他的手……
我知道,触及的那一刻必然是天雷勾地火,一发不可收拾。我依旧鼓起勇气的伸了过去……
啪~
鲜红的五指印。
“给你说了,还要过半个时辰。”他竖起眉毛呵斥道。
“尝一尝么?”我吸了吸口水。
“不要破坏了整体美感。看这曲线……多优美。”他一边翻烤着野猪一边说着变态的话。
大禹村野猪果然名不虚传。
“为什么叫我来吃?”我抹了抹油光光的嘴巴问 道。
“你觉得我是叫那群和尚,还是你的医仙大人?”他白了我一眼,没好气道。
我想了想雪山公子蹲在柴火堆旁啃猪蹄的样子……下一秒,就立刻放弃了想象。
“那,我们可以偷偷坐在房间里吃么。”我挥了挥手,打散不停扑上来的飞虫。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他又白了我一眼,慢腾腾的说,“我需要保全我的清白。”
“哼。”我鼻孔出气,登时把猪腿当成他的腿狠狠地咬了一口。
“哎,小丫头,你真打算跟着我们么?”他冷不丁的问 道。
我啃肉的动作慢了下来,一时想不到要怎么回答。
他自顾自的说道,“我也没想到他会救你。我俩只是出谷寻人。现在这样耽搁,恐怕人早已经被那些个变态寻去了。”
“什么人?”我有点好奇的哈哈。
他咬牙切齿道,“一只老狐狸要的人。他娘的,连个提示都没有,只说识得公子令。现在倒好,谷里所有的公子都带着公子令出来了。不然,谁要带着块板子,呸呸。”
喝酒吃肉爆粗口。这些行为跟他的脸实在反差很大,我忍俊不禁,接道,“你不喜欢就不寻么,干嘛还出来找。”
他一脸圣洁的答道,“为了天下百美图。”
……
我低头继续啃猪腿。
“喂,这是很崇高的追求!你这什么表情?”
“对不起。我天生庸俗。”
“哎唷,你是想让我把你一口尖牙给拔了吧?”
“小的嘴贱,怕磕着您的玉手。”
……
就这么拌着嘴,两人啃了大半个烤猪。我开始觉得腹中满足。
“他也是为了天下百美图?”我侧过头问。
“谁?”
“雪……雪山公子。”我念他的名,心里有些胆怯。
噗~
他一口酒喷出,在破屋顶上笑的全无形象。
“哎唷,我想到凤云遥白天那张下雪的脸了。我严肃的告诫你,心里喜欢人家,就要把人家的名姓打探清楚。他号潇公子,名云遥,实际上冠凤姓。至于雪山……噗哈哈~”死人妖笑的快要病危一样,实在气人。
我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恼的是白天居然叫错了名,羞的是居然被人妖看出了心思。尽管这样,还是倔着回一句,“什么喜欢?”
“都写在脸上呢!啊,我的神,崇拜你倾慕你,爱你爱到心坎里,希望把我献给你。”他打趣道。
“你……”我跳起来,像被人踩到尾巴的猫一样,但一看他笑眯眯的模样,知道越生气越是着了他的道。又坐下来,继续把脸埋在猪腿上,闷闷道, “我不与你们走。我会留在大禹庙的。”
拾玖·醉温柔
“倒是个懂事的丫头。”他侧过头望着我笑道,脸上有释然的表情。
我知他,并非只找我喝酒吃肉那么简单。如今说开了,也省得他欲言又止怕伤了我一般。
“你知道凤女么?”他突然问了句不着边的话。
我点点头。
“见过么?”
我摇摇头。
在大荒之上,凤女是个有如神祗的存在。相传,她是女娲凤里牺后人。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身,以玉为古,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见过的人无不为之倾倒。天生异能,掌地力,知王脉。更有相传,得凤女者得天下。这样的人,我怎么可能见过?
天人之姿,法力无边。我越想越觉得眉惊眼跳的,上下打量起眼前这位基本符合条件的人妖兄。
……
“其实我……”他看着我眼波流转,欲言又止。
嗷嗷,难道说,他要无限娇羞的跟我说,其实我就是凤女。我顿时顾不得手中的猪腿,屏住呼吸迎接这个惊天秘闻。
“其实我也没见过。”他淡定的续道。
此时此刻,我非常想把猪腿骨拍在他脑袋上。
“凤云遥要寻的人,就是她。”
我心里咯噔一声响,脱口哈哈,“他也想得天下?”
“哈哈,”道士抚酒葫芦大笑,望着远处,眼睛里翻滚过许多未说出的言语,半晌道,“那是他妹妹。”
我突然觉得我对这个仰慕的人一无所知。凤女,凤家,凤云遥……几百年深受神明佑祝皇恩庇护的家族,十年间如云烟散去。王族寻,道仙寻,世人寻,皆寻不到。这个神秘的家族,为什么隐迹于大荒?他与亲人,又为什么分离?曾经想过报恩,可现在看来,我竟是如此渺小不足道。知道了这些,无非让我像第一次见他那般,只觉得是两个世界的人。我自惭形秽,只盼着仓皇而逃。
“酒,好喝么?”我问。
“喏。”他将酒葫芦递过来,得意道,“我这坎水溟葫装出来的酒可不是一般人能喝的到的。”
我抓过来,假装豪迈,猛的灌了一大口。顿时喉咙一阵灼痛,我怕咳了会招来道士嘲笑,便紧闭上嘴憋住气,谁知热辣的气息呛上来,涕泪横流,好不狼狈。
死人妖笑的更大声了。
他拾起一截断骨,敲着破瓦片,低唱不成曲调的歌。歌声清越,隐有凄迷,四周阴气聚集盘旋,所幸我腹中酒烈,不觉得寒冷。
舜华去兮,厝名山矣。酒是好东西。能让那些好事儿在眼前,一件一件的再演一遍。
野有葛兮,春之渊矣。
莫知孰兮,彼琼琚矣。
七弦扬兮,未所止矣。
蓍卜休兮,桃符旧矣。
云青青兮,苍玄泣矣。
既会此兮,忘川棹矣。
矧错肩兮,海内暌矣。
……
我不知道这歌词的意思,只是听着这样的曲调,心里很安宁,待反应过来已经湿了脸颊。
以后的年月,每当举杯把盏时,总想起道士这句话,以及那首不知唱与谁的招魂歌。
“你是牛变的么?不能喝酒还灌光了我的好酒!”他可着劲儿捏了下我的脸。
我面上吃痛,抬眼望去,只见人影交错,天地都模糊一片。身上犹如柳絮一般轻飘,慢慢的爬起来,又好像踩到棉花堆里一样舒软。
“嘿嘿。”我见美人朝我笑的那样温柔,猛的飞扑过去。
“怎的?见着了最想见的人?”
“恩呐。”我抱着他使劲儿点头。
“他是你最爱的人么?”
“嗯呐!”
“那就大声的叫他的名字吧。”美人好似寻到了乐趣,眼望别处故意的诱导道。
此时的我,并不知道身后已经来了人。只是在朦胧中,真的好像见到朝思梦想的人,便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呼唤。抱住他,用尽力气叫了一句——
娘!
欢迎光临 《天下3》官方论坛 (https://tx3.netease.com/) | Powered by Discuz! X3.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