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终于在夜晚到来前，看见了路口的那棵梧桐树，城镇的人气替代了旅途的不安。普通的青石板铺就的道路，沁凉沁凉，踏上的那一刻，突然让人无比地心安。
“呼……”未央长长舒气。
在古朴的百年老客栈点了客房，典雅的小间布置精巧，他放下行李和药箱，直接扑倒在干净整洁的床上，紧绷的神经瞬间放松，一种家的安全感扑面袭来，就像是回到天虞岛冰心堂，玉兔捣药、承露炼药、帮着师叔酿药酒的时候。离开天虞岛也不过半月，为何如此想念？
……好想念天虞岛的冰心堂，好想念师叔小小的酒庐，想念年幼的代掌门偷偷瞒着掌针跑来酒庐讨要甜酒喝的可爱模样。
伴着窗外戏台传来音乐声，眼皮似有千斤重，怎么也睁不开，头昏昏沉沉，不知不觉进入梦乡。
日落西沉，夜凉如水。
是夜，梦，出奇的长，出奇的静。
梦中：
月华之轮，银发女子端坐其上，霓裳羽衣，抚琴弹奏，回眸一笑百媚生。
九尾其后，银发男子执扇而舞，遍身罗绮，缓歌缦舞，风吹仙袂飘飘举。
琴舞合演，恰恰一对美人郎君，堪羡飞天羡仙比翼鸟，又似尘世并蒂连理枝。
是恰时，溶月淡风，柳絮梨花。风乍起，吹散红杏绿蕊。水波定，晕开浅唱低吟。
梦定格在月华九尾，逐渐迷蒙淡去，直至在现实中恍惚地睁开眼。
“咕噜噜……”
未央是被饿醒的，从奇异的幻梦中饿醒。
到达客栈并未吃些什么，一放松倒头便睡去。醒来时已经是夜半时分。他揉着凌乱的头发起身打开窗户，外面正对着望川镇的戏台，一轮美丽的月亮懒懒地躺在夜空中——像极了梦中那轮月华。
清冷的风从窗户吹入，让未央清醒了不少。月色沁凉如水，一如梦境。脑海中努力回想刚才梦中的男女，雪白的九尾，毛绒的狐耳，却怎么也记不得梦中两人的面容，只觉得认识，只觉得连呼吸都是熟悉的。隐隐感觉梦中端坐在月华之上的狐族女子就是今天遇见的那名魍魉女弟子——未央一阵脸红。
或许梦境就是这样，明明是陌路人，却强烈地感觉到亲切。那种突如其来的熟悉感让人欲罢不能，不由自主地跟着走，顺从它的引导，一窥被自己潜意识封藏的东西。
“咕噜噜……”
肚子不争气地又敲锣打鼓起来。
未央拿出自己备着的干粮，却发现没有茶水。不得已，点着蜡烛下楼。
大堂。大堂燃着夜灯，客栈的守夜人趴在桌子上面睡觉，微微的呼吸声在空荡荡的大堂却并不吵人。未央猜想客栈守夜人也许过于疲惫，小眠一会儿便不打扰自己去寻茶水。
然而却发现，客人并非只有他一人，大堂一角靠窗的位子，安静地坐着一个少女，燃着烛光，对着月光安静地饮茶，举止优雅从容不紧不慢。
她似乎有着人类所不能比拟的美丽，玲珑剔透，像梅花蕊上的一杯雪，更似夜幕下清冷、高洁的月光。
夜色沁凉，一轮月挂如银，冰盘如昼。夜凉如水，冰魄般的女子，蕊雪高洁。
她只是这样怔怔而又固执地望向月亮。
未央小心地绕过守夜人，不去打扰他，走到少女那边问好。少女见到他后，流露出微微诧异，转瞬又恢复了的平静。手里似乎将什么东西藏进了衣袖。
“你好。客房没茶水了，你看店家……”未央有些不好意思。
少女似乎并不在意，浅笑着道：“我这里刚好有一壶，如果不嫌弃的话请用。”
“不不，怎么会呢？谢谢姑娘。”
少女将白瓷茶壶递给未央，也不多话，看了看熟睡的守夜人，眼神便落在桌上小小的烛火上，跳动的火焰映进她深邃的瞳中。
微凉的风从窗户吹进来，未央闻到一似若有似无的雅香，比茉莉花还要淡雅的芬芳。
……含香？
未央诧异，含香是他在亲手研制的香料，绝不会辨错。
难道眼前的人会是那名女刺客吗？未央惊讶。
眼前的少女，面容清雅秀丽，五官精巧可爱，虽然夜色中看不清她眼眸的色泽，但浑身散发的静雅气息显然不是刺客，纵然身形有那么些许相似——未央微红着脸挪开看着少女身形的眼睛，心想：
……大概她也是从小路上走过来的。未央暗自笑了下。却见少女起身离开。
“啊，抱歉，必须得走了呢。”她微微欠身，上楼走去。也许是夜风寒冷，守夜人忽然醒了过来，看到未央坐在大堂，嘴角上翘成标准的笑容，说：“您这么晚了怎么还没有睡？客官夜深该睡了。”。未央只感到这笑意中有股冰冷的寒意，话里隐透着命令般语气，便对他微微点头，自己提着茶壶回房间去了。
转身的瞬间，前一刻还在笑脸相迎的守夜人警觉地收起笑容，兀地被消失了踪迹，消失地迅疾而悄然。
未央才刚上楼关上房门，从大堂隔间走出睡眼惺忪的店小二，他懒懒地揉着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打开的窗户和桌边的热茶。
“哪个混小子大半夜不睡觉下来乱跑？”小二嘟囔了两声，收拾了茶杯，轻声关上了窗户，打着哈欠提着灯在大堂四处查看了下，确认无误后转身又躲回隔间睡觉了。
小二没有发觉，刚才还在送茶水的守夜人，此刻正在大堂房梁上面，冷眼监视着。一道黑影迅速窜了过来，和守夜人无声地对暗号，接替了监视的岗位。守夜人点头，默声吟唱，随着短促的吟唱，背后闪现出雾状黑色双翼，将他包裹，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客栈天字号房前，空荡荡的走廊响起了简短有力的叩门声，开门的是刚才的少女。她只是向着外面微微点头侧身让开了位置——外面空荡荡的不见人影。少女站在门口警惕地看着门外动静，墨绿色的眼睛精光锐利，随后轻轻合上门。
“大意了。”
茶杯腾空而起，随着里面的液体被喝干，守夜人的身影也现了出来。眉宇俊朗，表情却是凝重而冰冷。
他一边淡淡地说，一边扯下脸上的易容面皮，露出真颜来。他说：“已经安排了新的监视。”
少女点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那个一身绿油油衣服的人，是标准的天虞岛冰心堂弟子，我看见他腰带上冰心堂的标志。可以放心。无须理会。”
守夜人放下茶杯，停顿了片刻才点头：“不过要派人再去确认下。”
少女听后笑着称谢，脑海中却不自觉地想起傍晚在望川镇外的场景，笑意不自觉地爬上脸颊，连她自己都没发现，可是易容的守夜人却斜眼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他默不作声地又沏了杯茶。
“青凛，有消息。”
房间里看似只有刚才的守夜人和少女，但是突然发出了陌生的声音，蓦然，佩戴面具的黑衣人，束着暗红色的腰带，于隐遁下现形。他从内里夹出细细的竹筒，双手虔诚地捧着，进献于那个名叫“青凛”的守夜人。
青凛指夹薄如蝉翼的匕首，轻巧地削开竹筒的封蜡，从中倒出以卷纸，卷在指间慢慢展开。
英气飒飒的眉宇微微上扬，不觉蹙起。反手就着烛火燃尽手中纸片。
火苗跃动，吞噬着信息燃成灰烬。
匕首在他指尖翻转，寒烈的光反射着烛光。
青凛眯起眼睛说道：“计划变了，他们改道北上，走了红木林，没往女娲宫。你们通知潜伏在女娲宫的兄弟们回撤，这里我们再想办法。”
一挥手匕首深深地扎透送信竹筒。
一时间，冷冽寒气汩汩袭来，席卷着房间内的人，死寂不敢出声。
青凛一手支颌，抿咬嘴唇，在场的人看的出愠怒正集结在他帅气英俊的脸上，浓黑的眼睛里席卷着杀人的怒气。他脑子里细细捋着目前突变的形势：女娲宫那里安排的弟兄连夜赶回来恐怕来不及，按照刺杀对象的行程，三日后便会出现在红木林，红木林接壤地有驻军，若要刺杀必须在他们改道前进行。
青凛默默地推算着时间，也就是说必须在明日正午前赶到他们改道的林子。但是现在的问题是他们人手不足，对方安排了重甲守卫，如果硬碰硬，不免一场死战。
他蹙眉思索着，手上不觉用力，将竹筒生生扎断，弹落在地上，小小的客房一时间冰冷如死。
“哐当！”巨大的暗红色蝎子忽然凌空出现，钳子夹起桌子上的海棠糕便往虫嘴里塞，咂巴咂巴兀自吃得开心。
豆沙的甜香瞬间飘满整个房间，青凛斜眼看了一眼蝎子，又看了看身边呼唤蝎子出来的少女，冷冽的寒气减少了许多。
少女抚着蝎子，溺爱地说道：“乖，羽婴先回去，一会儿再出来。”蝎子傲娇地扭动毒尾，挥舞着钳子（上面满是豆沙）往少女身上蹭了蹭，周身腾起光圈，消失不见。
信使暗暗抹了一把脸，手心已经满是冷汗，心里暗暗感谢少女呼唤灵兽前来圆场。
“师兄，我觉得与其拖延不如将计就计，我们只要保证目标死亡，我这里倒是有一计可用。”少女停顿了片刻，捡起地上的竹筒递给青凛又附耳轻声说自己的想法。
细细的耳语像蚕食光明的黑暗，一点点滋生，一点点啃噬殆尽。
青凛紧锁的眉头缓缓绽开，俊气英朗的脸上：“还是师妹聪慧。”
少女笑着沏茶。
他拔起冷冽着寒光的匕首，倏地插回刀鞘。嘴边挂上一丝邪气魅惑的笑意来。
笑意未散，只微微一叹，决然转身：“你们都下来，这次任务这样来办。”
几道黑影飞身跃下，隐遁下若隐若现、闪烁不明，围绕在青凛。青凛铺开地图，少女不动声色地迅移过去，巧言低声说着她的计划，青凛不时加以修改。那几道黑影点头速记。
黑夜终结，东方渐白，黑夜在切切密语中漫长地终结。
清晨总是来得如此突然，和煦的阳光撒在尚且宁静的街道上。
阳光懒懒地移动着，撒着光芒，一路横移。
习惯了天虞岛承露捣药的作息，未央早早地便起了身，整理好冰心堂经典的弟子服，背着药箱，缓步走下楼来。
楼下人并不多，但齐齐被什么吸引似的，目光追随着未央走动的身形。
那是一抹天山洁雪的纯净，那是一身不问世事的沁绿。
白，如深山之雪，纤尘不染。
翠，如欲坠之露，孔雀纹翼。
翠白交织的简单衣服穿在他身上，腰间垂下璎珞，在阳光下飘扬着。
一袭充满生命翠绿色的冰心弟子服。
在乱世大荒中，总给人心安的平静和胜利的希望。
未央看了看昨晚那名犹如月光般皎洁的少女坐过的位子，早已经收拾干净。他微微叹了口气，不知为何心里，总记挂着少女身上散发的淡淡幽香——“含香”纠缠着少女芬芳的，萦绕在未央的心头，魂牵梦恋。
在别人眼中未央面对着太阳，静默而立，容颜清明，静寂又明媚。他端正的脸上有一对金色的眼睛，神气又英俊，皮肤白皙得不像是大荒的人，透过太阳连头发的颜色都要比栗色深沉，是咖啡色。浅浅的咖啡色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灵气。仿佛，这一瞬间，他在与天地静默地交谈，任阳光倾洒。
忽然，恍若一阵阴寒袭来，未央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抬眼，正看见一个青年走下楼来，黑色的头发就像打着微卷的流苏一样披下，衬着那对充满野性的黑色眸子。
不经意间，被冷冽的目光傲气地扫过。
金色的朝阳如此纯净，可未央只觉得那对浓黑的眸子仿佛来自深寒，比幽潭还要幽冷，比*还要寂远。擦肩而过的瞬间，似乎要被那人身上散发的冰冷冻伤。
未央诧异，感觉似乎认识这个人，但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看着青年走出客栈，跨上骏马，身后是一辆小巧的马车和三四个带刀提剑的镖师。青年骑马靠近马车似乎对着里面的人说了些什么，帘子被掀开，未央一阵心悸——这不是昨晚遇见的少女吗？
在金色阳光的衬托下，恍若天仙，肌骨极佳，不擦脂粉、不饰头钗也是佳丽玉人。
她笑脸盈盈地回应，温和的笑容和青年的冷峻成了鲜明的对比。
未央看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身影，绕过几道弯，一行人消失在望川的道路上。
……他们是什么关系呢？那样地亲昵……未央目送着他们的远去。
小二询问声打断了他：“客馆，您需要些什么呢？”未央晃过神来，呆滞了片刻，掏出几枚铜币点了早点，小二很快送来了素包和热腾腾的豆浆。
未央默默地喝着豆浆，看着望川镇上往来的镇守士兵，心想如果太古铜门没有被打开，妖魔军没有袭击，大荒还是原来的大荒，平静而安宁，忙碌也幸福。各司其职，各居其所，其乐融融，快乐安康。而他也应该会有自己的家，自己的亲人。
记得师叔曾经说过：“大荒还是原来的大荒，只是心境变了，什么都变了。”
“……”
回过神来，未央才发现身边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奇怪的小孩子，面容秀丽清雅，衣着富丽却甚为怪异：穿着夸大明显不合身的蓝白色长袍子，金丝滚边烫印，系金色款腰带，缀红色流苏拖曳至脚裸，光着脚丫子，项间挂了枚银亮的小铃铛。孩子直直地盯着他桌子上的素包，看起来他饿坏了。
这样的孩子站在人群中，理应非常引人注目，可他却仿佛是个被忽视的对象。来回忙碌的店小二似乎只把这个小孩子当成透明的，甚至端着面条直冲着小孩子走过去，要不是未央眼疾手快一把拉过孩子，可怜的孩子要被滚烫的面汤烫了个满头伤。
“怎么了？肚子饿了吗？”未央让孩子在他旁边坐下，理了理孩子一头浅蓝色的头发，将素包递过去：“来，大哥哥请你吃包子。”
孩子看了看包子，肚子叽咕一声，抓起包子狼吞虎咽起来，没几口便吃掉了一个，他怯怯地看了看未央，在未央笑着点头之下，便从蒸笼里抓了一个包子吃起来。素包扑哧着热气被一口要开。
“哎，慢点吃，不急。”未央索性将豆浆也递过去：“小心烫，别噎着。慢慢吃，不急。够不够？不够我再点些？”
未央发现在孩子手臂上有道伤口，似乎是被什么利器刮伤，于是从药箱中翻出药瓶，取出纱布，微笑着帮孩子包扎。
他熟练又轻柔的手法，让孩子一边啃着包子，一边若有所思地歪着脑袋看着。
“痛吗？”
孩子迟疑了一会儿，啃了口包子，摇头不语。
未央笑了笑，简易地梳起他的头发，又帮孩子略微整理了下他的衣衫，转头对着小二又点了包子，小二长声应到：“好咧，二两素包。”等未央回头，却发现孩子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他急急四下寻找，却只看见来往渐渐热闹的早市，行人穿梭如织，哪里有衣着奇异的孩子？
“客观，您的素包来了。”小二手脚麻利，一手蒸笼一手云吞跑了过来，递上未央点的包子，他看见未央桌上摆放着的药瓶，多嘴地问了句：“客馆您是医生么？药材真多咧。”
“啊，对了小二哥，刚才这里的那个孩子看见了吗？他的伤口还没包扎好……”
“您说笑呢？从刚才开始就只有您一个人在这里坐着呐。”
“啊？什么？可刚才……”
“客官这是您点的素包，我先忙去了，有事叫我。”小二放下蒸笼，急急走开端着云吞跑向另一张桌子。
未央一时诧异，明明刚才有个可怜的孩子，怎么会不见了呢？他有些恍惚地看着桌上摆出来的药瓶、剪下的纱布、喝光的豆浆…… 真是怪了。未央闷闷地嘀咕一声。

五月下的天，亮得很快。早市的座位很快坐满了人，未央闷闷地夹着素包，还在思索着刚才那孩子的虚幻真假，忽听见旁边铿锵有力的说词，他竖耳一听：“……如今咱们皇帝萎退后宫，整日不问朝政，奸佞把持朝堂。如果不是能人义士和各大门派，只怕我们这里早成了沦陷之地……”

回复 2# 七小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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