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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阳关三叠
不过十一二岁的女童焦急地奔行在曲折的长廊间,无暇顾及身旁师兄弟们奇异的眼神。托庇于平时的锻炼,随然年龄尚小,跑的速度也不慢。很快,唯有阁内高级弟子才有资格居住的厢房就在眼前,她停在门口,正要伸手推门,门却忽地被从里面推开了。速度快得差点把她撞倒,踉跄了几步才站稳。再抬起头来,从屋里奔出的白袍青年已经踩上了剑直冲云天,急切得甚至连头都没回。
“——师父!”她下意识地追了两步,然而,转眼间对方就离开了她的视线。
内心中隐隐升起了不详的预感,然而却又说不清楚弄不明白。最后她一咬牙,赶到听雨阁的传信处,放飞了一只飞向江南的信鸽。
三天后,她得到了一个噩耗。
天虞岛西北是重重的深山,在最深的,没有任何人曾踏足的地方,有一座巍峨的高塔,耸立在崇山峻岭间。塔身古朴气度森严,青铜的幽光久经岁月磨损,更显出了庄严肃穆之感。纵横捭阖的剑气通塔流转,透骨凉气针砭入骨。塔身通天彻地,直入山岩深处,常有青蓝咒文符咒围绕塔身环绕,透出一种恢弘气度来。或许是因为这凛然气势所摄,塔周数里之内,没有任何动物栖息;反倒是各色草木受了高塔集聚的天地灵气影响,生得格外繁茂。将塔底掩映在了碧树红叶之间。
但若能从高空经过,便可发现,在宝塔重重的穹顶上,坐着一个人。近看,是个颜若冰雪的女子。形貌看来二十出头,着一身白纱制的无极袍,勾勒出玲珑的曲线。身后负着弈剑弟子标志的三清剑匣,两边赤红穗子垂在风中摇曳。背后长剑流转水光,正是宝剑水云间。
她容貌秀丽却清冷,表情近乎空洞,明亮眼眸也显得有些茫然。发冠束起的长发自冠下散落开来,纷纷洒洒,银白如雪,在风中掩去了些许面容。这样一个通体素白的女子,唯一的一抹亮色,是她手中的一簇火光——若琉璃般通明剔透,自内到外,是接近半透明的朱红色。在她手间灼灼燃烧着。若有熟悉御剑术的弈剑弟子看到这股火焰,或许能认出来,这是弈剑御剑术之道生火一式的变式。
如夜瞳孔中映出离离的火光,她神色恍惚,仿佛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君章死后,他的弟子宿南曦便转到了他师弟卓君武名下,当时她不过十一二岁。但在一众弟子中,已是仅次于大师兄陆南亭的年长。开始她还有些紧张,刻意避免着提到君章的名字与事情。但是后来,她发现师尊卓君武和师兄陆南亭根本不在乎这件事——他们说出口的次数更多。
之后她慢慢长大,女孩的体形抽拔成了少女的窈窕。青蓝色的衣袍更显出几分青春靓丽。师父成了掌门,大师兄便担起了管束同辈师兄弟之责。然而不知何时她注意到一件事——师兄总是经常不在听雨阁的。同门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更神奇的是,掌门从来未曾追查过,甚至连提也没有提。
“哦,南亭不在?”
当有天门派弟子竞技却找不到大师兄的人影,她无奈之下前去禀报掌门。掌门的语气似没有丝毫意外。
“南曦,南亭之下,你便是年龄最长。若他不在,你便当担起约束同门之责。”
她低声应是,心底了然。从那以后,陆南亭不在的时候,她便临时顶替了陆南亭的职责。教导师弟妹,服侍师父,诸如此类——这样的时日过了大概有三四年,若有师弟唤她大师姐,大概便是那一时期的习惯了。但这样称呼的也不过是较年长的师弟师妹罢了。因为到了后来,她不在听雨阁,自然后来的同门也就不认识她了。
那样的时日,终结于巴蜀一个秋雨连绵的夜晚。那时候,不知为何,掌门闲来无事总爱在丹青湖岛上盘桓。那天也是如此,她立于室外等候掌门指令,忽然天际一道剑光摇摇晃晃坠下来。——不看便知,必是弈剑弟子前来。她几步跑近,却见来人青衣长剑,正是大师兄陆南亭。可他的形貌却让她不禁失声叫了出来。
“陆师兄?!您这是怎么了!”
陆南亭踉跄地走近了一步,她看得更加清晰,一向沉稳的面容满是焦急痛悔,一身蓝衣半身鲜血,显是经了一番苦战。她连忙伸手过去搀扶,却被他急切地一把拂开。
“无妨——”一边这样说,他一边一头撞进了室内。随后房门被紧紧关住,留她立于室外,满心茫然惶然。
那夜陆南亭遇到了什么,又向掌门说了什么,她直到最后也不知道。或者说,整个听雨阁也没有一个人知道。只是次日早晨卓掌门脸色显然有些暗淡,只是从那天开始陆南亭再没有神秘“失踪”过,只是从那以后,弈剑大师兄沉稳的脸孔依稀多了几分沉重。
后来的一天,她被掌门召入剑阁,给她听了一段秘事,看了一封信——祖师玄华真人以双剑封镇妖魔,一名朱曦,镇于西南天虞岛深山;一名素影,镇于巴蜀蜀山之间。弈剑听雨阁即是依后者而立。而前者却不为人知,以防被有心人利用。只是历代阁主于阁内拣选性情安静天分卓绝之辈,远赴天虞岛山中镇守。
她心底通明似镜,一片了然。
之后,听雨阁的弟子们再没见到过宿南曦。
天虞岛山中的风,听了十八年都是飒飒泠然,不似巴蜀山中的辗转温柔。修道人等,辟谷也不是难事,只要有一处可以蔽身之地,在哪里也没有什么区别。更别说这里历代先辈穷极无聊之下,往往默写自己记忆的典籍招法,再将自己的心得书写成集,以做消遣。所以若说南曦过得太过辛苦倒也未必,读书练武,总是有事干的。
……只是没人而已。
上任的靖闵十五年前便去世,从那以后就只剩下她一个人。毕竟锁妖塔关系重大,除了偶尔御剑去山外购些杂物,她几乎不敢稍离。孤寂之下她偶尔甚至会有放一两个妖魔出来陪聊的冲动。——所幸还没真实践过。所以,喜欢上玩火也是正常的……嗯,你懂的。
但是今天却有些许不同,她抬头望去,万重云海那头,依稀听见铮铮的剑鸣声。翠微楼离此颇有些距离,那些初出茅庐的弟子们怎么也不能跑到这么远。那么,是什么?
一道银色剑光冲天而起,她立于剑上,向着声响传来的方向掠去。
不久之后,出现在他视线里的是一群人——一群弈剑弟子,御剑云间,云天都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苍蓝天空。看方向,是直朝着锁妖塔去的。
这座锁妖塔的所在只有掌门人清楚。既然如此,那想必这些人来此,亦是掌门之命。一边想着,她一边御剑从他们面前掠过,发出弈剑特有的信号,引领一众人等向着云雾缭绕间的锁妖塔而去。
一众人降落在锁妖塔下的草坪上,那群弈剑弟子的领头人也向她走了过来。是个四十余岁的男子,白发半束,一身玄嚣战袍,外披宝蓝罩衣,相貌沉稳而不失俊逸,举手投足间威仪自生。他抱拳为礼,看来很是诚挚:“前辈,在下弈剑听雨阁十六代弟子陆南亭,如今天下浩劫,门派罹难,卓君武掌门告知,天虞岛中有阳锁妖塔,可为重兴之地。特带同门师兄弟前来。”
在他说话的时候,她的视线无意识地落到了他背后的剑匣上——檀香质地,七星图纹。这信物她当年曾无数次看过,就算十八年不见,依然一眼便能认出。于是她屈身拜倒,衣摆扬起一个轻柔的弧度。
“朱曦剑使宿南曦,参见十六代阁主。”
然后她抬起头,望向那张在风霜岁月变迁中,早不复当年飞扬潇洒的面容。
“……十八年不见了,陆师兄。”
那之后她知道了很多事情。在她远离人世的这十八年间,外面的一切早已是天翻地覆。太古铜门开启,幽都妖魔肆虐大荒。门派分崩离析,当年的家园如今已被妖魔与叛逆者盘踞。记忆中的同门或是身陨,或是叛离。
山河破碎,物是人非。但只要人还在,精神还在,弈剑听雨阁就永不会泯灭。在天虞岛的深山中,她重新走上了复兴之路。——但很明显,幽都妖魔并不想看到弈剑听雨阁于灾难中涅槃重生。在门派重建不久后,就开始面对妖魔隔三差五的“招呼”,或许是反抗军中有了内奸,甚至真有几次是趁着掌门及门中精锐不在的时候来袭,带来了不少麻烦。
那年的年底,陆南亭带回了先掌门卓君武殒身的噩耗。
在她回过神以后,门派上下已是一片惊惶。在这种情况下,幽都魔君带领一众妖魔趁着陆南亭有事外出的时候,找上门来。初重建的门派根基不稳,这次又是幽都三大巨头之一——堂堂幽都魔君亲临。若非陆南亭闻讯全力赶回,恐怕真会造成大难。赶走妖魔后,紫微阁陆南亭忙着指挥门下整顿清理,治疗伤者。一扭头,白衣的同辈师妹正站在屏风后望着他。“南曦?”
“——陆师兄,那位魔君……是什么人?”
“幽都魔君张凯枫。”简简单单七个字,但若只是不知道那人姓甚名谁,南曦也不会特意跑来追问。她皱起眉,无意识地向前走了一步:“他的长相,似乎——”
“宿南曦!”陆南亭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追问,语气沉重泠然,满是掌门的威严和不容置疑的坚定。“……到此为止。”
宿南曦微微垂下眼帘,方才短暂的交锋中,她已看清了幽都魔君的长相,错愕惊骇之下几乎惊叫出声。——那张脸,那身打扮,就算数十年不见她也不会忘记……不可能忘记。本来只是惊奇而已,可是陆南亭的反应却太过反常。而张凯枫这个名字……前些天,自太古铜门回归的同门口中曾多次提起,带着愤怒带着憎恨。
“我知道,幽都魔君张凯枫袭杀了师尊……他那张脸,陆师兄你应该不会指望我想不起来……”她低声说着,不知何时感到极度的焦灼与烦闷,仿佛有什么早已郁结于心的事爆发出来。“那么,师兄你到底还瞒着我什么?!”
陆南亭看着她,眼神有些疲惫,最后叹了口气。曾经熟悉而如今已是极度陌生的面容,镌刻的是岁月的历历风霜。他摇了摇头,转身向阁外走去,山风间传来他的答语。“我已身在苦海,南曦你就不必再跟进来了。”
她怔怔地看着蓝衣男子远去的背影,恍惚间浮现出记忆深处的段段画面。是年少时师父焦急离去的背影,是丹青湖竹轩前陆南亭拂开她的手,是北极剑阁中掌门师尊端坐的身影,最后与踏剑向锁妖塔而去的陆南亭背影溶融一色。或许是山风太过凛冽,她只觉得手脚冰凉。抬起手来,双手虚合,一点星火自无而生,转眼已燃成朱红色的焰簇,灼灼地在指间燃烧,通明剔透一如琉璃。
记忆的最底层,野外荒山间凄冷地风猎猎地呼号着,稚龄的女孩蜷缩在倒伏的马车一侧瑟瑟发抖,身上脸上满是鲜血,周围是亲人的尸体。沿着山路上去,又是一路尸首,惊恐慌乱,再不见生前的嚣张凶残。纯白战袍的男子从路的那一方走回来,手中倒提的长剑上,还有鲜血正顺着剑锋流下。他走近又走近,到了女孩面前弯下腰,一点朱色火焰自他手中燃成通明的焰光,小心地被放在了女孩怀里。
——明明是火焰,却并不灼人,只是温暖地燃烧着。
短暂怔忡,陆南亭已经离开。紫微阁里只留下她一个人。那句答语仿佛仍在风中回响,她不自觉地露出了苦笑。
“不必再跟进去吗……可是,师兄。我们谁不是身在苦海呢?”
走到紫微阁台边向下望去,门派里行走的弈剑弟子,或意气风发,或随性洒脱,只是……依稀相识的面孔,不过那么一两个。而更多记忆深处的人早不复在世,惟在心底留下微漠的影子。
人生八苦,老病死是苦,生又何尝不苦?怨憎会、求不得是苦,爱别离又何尝不是苦?知是苦,不知又何尝不苦?离去的是苦,而被留下的,被一再留下的,又何尝不苦?
只恐怕,西出阳关
旧游如梦
眼前无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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