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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断肠人在天涯
当清晨第一缕曙光穿透玻璃窗,照亮医院安静的走廊时,抢救室门前的灯才熄灭了。
挂着各种仪器吊瓶的病床被平稳推出抢救室,梁昀木然转头,触电一样猛地站起来,却眼前一黑,又扑通坐了回去。
全身关节都好像生了锈,一阵阵僵痛。
“吃点东西。”温热的牛奶盒递到面前,程晓思在他身边坐下来。
梁昀推回去:“我不饿。”
程晓思皱着眉,上下打量他一番,把刚回家拿来的风衣罩到他头上:“看你这半死不活的样子,你想跟他殉情是不是?”
梁昀恼怒地抬头瞪他:“别说这种话!”
“好好好,我不说。”程晓思摊手,不以为忤,重新把热腾腾的包子牛奶递过去,“加件衣服,你的手都冷成冰了。不吃东西有什么用,你身体垮了他就痊愈了么?”
“是我的错……”梁昀眼睛红红的,轻声道,“如果我没跟他吵架,没对他说别回来了……可能就不会这样。”
“少胡思乱想,事情原委都还没弄清楚。”程晓思不悦地抱臂,“你现在要做的,是在他醒来之前管好自己,别先垮掉了。”
“……”梁昀默默接过牛奶盒,喝了一口。
“唉,你别空腹喝牛奶啊,吃东西。”程晓思简直无可奈何。
梁昀抓住他伸过来的手腕,问:“是不是人都要等到失去,才知道珍惜?”
程晓思微微一愣,挣开他冰冷如铁的手,不接话了。
一者生离,一者几乎死别,各自的痛,无从与外人道也。
“医生怎么诊断的?”程晓思转了话题。
梁昀摸出一张纸给他,纸上密密麻麻列了一长串字。
程晓思看了第一行,眉头大皱:“右侧肋骨闭合性骨折,右下肺叶切除……?”
“别念出来。”梁昀肩膀抖了一下,偏过头去不想听。
多处骨折,多处软组织损伤,轻微脑震荡,外伤导致的内出血,程晓思简直要怀疑他是不是出了车祸。
这货居然还能自己撑回去,他是怪物吧?
“……斗殴?”程晓思难以置信地瞪着医生写的结论。
梁昀微微点头。
“真看不出来……他那副小身板,还能打架?不是被殴吧。”
梁昀狠狠瞪了他一眼,程晓思识趣闭嘴。
叹了口气,心底的内疚后悔挥之不去,梁昀靠着椅背,用力蹙眉。
程晓思说:“好了,别这样。去病房看看,你总坐在这里冻着也不成。”
重症监护室里开着暖气,温风轻拂,这才觉得全身疼痛不堪。
在寒冷中僵坐一晚,疲惫早已超过负荷。程晓思拉过椅子给他坐下,径自出去找医生了。
麻醉效果还没过去,小楚躺在接满仪器的病床上,安宁平静。
床头挂满吊瓶,滴注有节奏地缓慢滴答,从被子里伸出来的医用导管连接了各种仪器,生命体征尚且平稳。
苍白清秀的脸上覆着氧气面罩,没有一丝痛苦的神色。
梁昀想触碰他,但被子下的手背插满了针管,手指上也夹着监测装置,根本无从下手。
只能用力握住棉被一角,扯得骨节发白。
他出门之前,自己和他发了脾气,说了重话,叫他不要回来。
于是小楚弄成这样,明明开了手机,还硬撑着不肯找他。若是自己还在赌气,他难道要这样在外过一夜?
若是没有打那个电话,现在会变成怎样?
不敢想象,无可挽回的事态,那他余下的生命将永久沉浸在痛苦内疚中。
终于明白小楚莫名其妙的告别,他说,要是我彻夜不归,不要想我。
他是不是已做好了打算?
后怕得不能自己,愤怒得咬牙切齿。
直到现在,他还是选择什么都独自面对,根本不告诉自己一丝一毫!
总被蒙在鼓里,好歹考虑下我的感受啊,你凭什么这样自作主张?!
报喜不报忧,你不说我怎么能懂,你到底把我当什么?宠物啊?!
将脸贴在床边,隔着被子感觉到小楚的温度,梁昀肩膀不停地抖抖抖。
病房门悄然开了。
磁性沉稳的嗓音轻轻响起:“阿楚怎么搞的?”
梁昀回头,高挑挺拔的年轻人就走进来,健康的古铜色皮肤,脸色沉静从容,俯视一躺一坐两个形容凄惨的人。
“光影……”梁昀站起来,底气不足地打招呼。
“打架了啊。”光影淡淡点头,目光停在沉睡的人身上,“看起来挺严重的。”
“对不起,是我害他弄成这样……”梁昀低头。
他知道这两人是多年的朋友,朋友伤成这样,光影不可能无动于衷。
何况,就算光影不责备他,他也无法原谅自己。
“他以前打架是常事,过一阵子就活蹦乱跳了,没什么。”光影淡淡说着,并不担心。
“……”这个态度出乎意料,梁昀对此无所适从,听不出是真心还是宽慰。
想了想,梁昀问:“光影,你能联系上小楚的家人么?他的通讯录里只有姓名,没有备注父母。”
“他没有家人。”
“诶?”
光影拉过一张折叠椅,径自坐下,重复了一遍:“他没有家人。”
没有家人?什么意思?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梁昀对自己莫名其妙的喜感表示头疼。
“我叫白楚清。”光影说,“和他的名字很像是不是?”
料不到光影也有耐烦讲故事的时候,梁昀颔首,心想就算他说他们是失散多年的亲生兄弟,大概都能接受了。
“我和他小时候住在湖南,在儿童福利院里长大。”光影说,“不知道父母是谁,不知道生日、籍贯。我们的名字,是院长给的。”
微微一愣,恍然大悟。难怪每每提及家庭,小楚总是避之不谈,讳莫如深。
“原本,孤儿院也是个家,虽然平凡,却很温暖。”光影转头,看着周楚泽苍白的脸,“98洪灾,你知道的吧?”
梁昀点头。1998年那场洪灾,他还年幼,稍微开始懂事。但凡亲历过的人,都不会忘却那一年惨痛的回忆。梁昀所在的城市安然无恙,只隐约记得当时新闻报道通篇是这些,而湖南,众所周知的属于重灾区。
光影无意去追忆往昔,只是淡淡道:“那一年,孤儿院没有了。我和阿楚不知道其他人是否安好,被抗洪官兵当成洪灾孤儿收容了,辗转来到大城市,就这样。”
“阿楚那时候没现在这么坚强,他很久缓不过来,周围的一切都令他不安,找不到安全感,后来被街头混混带着,他就学会了打架。”光影说,“那个年龄,那个环境,也只有暴力和疼痛能让人找到活着的感觉吧。”
梁昀无言以对。那个年纪,他放下书包坐在教室里念书,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而真正身在天涯的断肠之人,是无暇坐下早读的。
光影轻描淡写地说完,耸耸肩,笑容淡然:“好在总没有一辈子就这么虚度了。现在我和他都混得不错,是吧。”
语气轻松,梁昀只能默然点头。有些人生来就是顺遂的,读书工作结婚生子,一世安宁祥和,却还为赋新词强说愁。还有些人,总要历经波折,大喜大悲聚散离合,才能从泥泞里挣扎着爬起来,却轻描淡写,往事一笑而过。
并不觉得怜悯和悲伤,只觉得遗憾,梁昀轻轻说:“要是我们能早点相遇,就好了。”
光影好笑地看着他:“你还是不懂。”
梁昀摇摇头:“我宁愿不懂。”
小楚睫毛轻轻一颤,麻醉药大概消退了。
不是不懂,若未曾经历苦难,小楚不会是今天的小楚,他们未必相遇,更未必相爱。
因为世事无常不可逆,所以造就了如今的彼此,回忆是苦,相逢是幸。他很高兴能遇到小楚,但这并不能减少心间泛起的温柔疼痛。
有些自嘲。人有时候就是这么纠结,想要得到一样东西,却不愿付出与之相应的代价。
坐到床沿,梁昀低头凝视他。周楚泽睫毛刷子一样抖了抖,忽然睁开眼睛。
在场两人都吓了一跳。这么快就醒转,这副看似柔弱的身体,生命力不容小觑。
小楚眼眸轻微转了转,茫然地看向梁昀。
梁昀俯下身,在他耳边轻轻道:“对不起,下不为例。”
对不起,这份感情我竟还有犹豫。
下不为例,十指相扣,我再也不会放开。
小楚茫茫然看了他一会,又闭上眼睛睡过去,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啊呀啊呀,好感人的场面,爷都不好意思进来了。”程晓思扶着门阴阳怪气地轻笑,换来梁昀一个白眼。
“自己的事情搞不定,也好意思笑别人。”光影一语中的。
程晓思笑容登时僵在脸上,有点儿恼怒:“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别人是关心你,二货。”梁昀心情转晴,活动着面部表情,微笑。
程晓思一脸扫兴,斜眼看他。
并不是不在意,也不是放下了,只是故作轻松,不想因为自己的痛,牵连到朋友也为他担心。
梁昀知道,晓思心里那道伤,流过的血半分不比自己少。
哎,反观之,自己真是叫人操碎了心啊。
“阿楚躺着,那这事就交给老大好了。”光影化开轻微的尴尬,从口袋里摸出一支录音笔,“你会喜欢的。”
程晓思接过,翻来覆去看了一会,道:“录了什么?”
“这次带团的一点收获。”光影不动声色,“一家企业包的年终旅游团,你猜猜?”
程晓思微微挑眉,似乎想到几分。
这下连梁昀都明白了八成,问:“杨老板?”
光影点头,似是不屑地扬起下巴,淡淡道:“早知权钱肮脏,但亲耳听到那些勾当,还真是令人作呕。”
“哎啊,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世界真小,话不能乱说,哪怕只是一个陌生导游在旁边也不行。”程晓思顺手拔下手机的耳麦,准备将光影的礼物现场拆封,“来点剧透。”
“你知道君临那个烽烟四起什么身份?震惊死我了。”光影几乎要笑出声,“杨老板的妹夫,你未婚妻的姑父。”
“未婚妻你妹,你全家。”程晓思脸上怫然不悦。
“还有啊,这姑娘肚子里的种,未必是你的。啧啧,还没娶回家就头顶绿云笼罩。”
“光影,你今天是给剑雨附体了哈?嘴这么贱。”程晓思说是说着,心情却挺好。
“难得哥有点兴趣。”光影毫不脸红,淡淡回答,“跟你说的都是余兴八卦,录音的正题,会是你现实的筹码。”
这话所指暧昧,梁昀看着两人飞扬的神采,隐隐有种预感愈发强烈——自己也好,小楚也好,晓思也好,每个人的痛苦,都走到了临近终结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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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发现几乎每篇更新都是一个转折,作者真是扭曲得乐此不疲啊……
[唱]这里的山路十八弯,这里的水路九连环~~~~[你够]
[ 本帖最后由 陌十一丶 于 2012-4-13 18:59 编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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