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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
发表于 2014-3-5 2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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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重庆
【篇五】
在木渎镇东下了船,陆南亭一抬头便见着细雨微湿的马头墙上坐着一人,素袍雪发,长剑横在膝上,手里提着一只细颈大肚的青花酒壶,精致的下巴扬起,饮尽风流豪情。
陆南亭提气凌空一跃,踩过墙头的镇宅石兽,在张凯枫身畔立稳。
只见坐着的人横过手腕一抹嘴角,轻弹长鯨剑锋朗声吟道:“江天霜华晓寒生,十年一醉觑红尘。蹉跎立锋长灯上,不问光阴问归人。”
剑阁出身的弟子,大约骨子里都是带着风花雪月的。
接过张凯枫递来的酒壶,陆南亭忍不住浮起一丝笑意,黑眸微闪。
“二十年的花雕,看来狐族对师弟甚是礼遇。”
径自对着壶嘴仰头而饮,只觉一股甘醇顺着喉咙而下,人未醉,这畅快的姿态在旁人眼中倒是有了几分浓郁。
“好酒!”
看着他微湿的唇角,张凯枫双眼微眯,笑道:“看来师兄此去十分顺遂。”
“哦?”
“只有救下人的时候,师兄会如此高兴。”
张凯枫负手看着他,执掌剑阁又如何,年岁未至半百,陆南亭的眼里却已被倦意填满,在幽都时,曾隐在黑暗中看他彻夜空坐,眉头眼睫上都凝起了霜华,被他硬生生拽回房内。
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立志剑指天下,御剑任侠的大师兄,再见时竟如行尸走肉。
脸上笑意微敛,陆南亭眺望着江上缭绕的烟波,责任与愧疚皆重如山,数十年压得他心底愈发麻木,连他自己都快忘了,他也有过抱剑长醉,长锋向天的年岁。
抬手扯了扯陆南亭垂在肩上的发丝,看他收回眼诧异地别过头,张凯枫眸色湛蓝如绿松石:“师兄这般好的兴致,可堪一场剑意?”
陆南亭眉角一抖,竟也笑了,眉眼尽舒带着一股子锐意,却是摇了摇头,脸上的轮廓逆着光:“凡世风雨沉浮千载,今日吾有幸游离此风雨之外,不若……一醉?”
张凯枫闻言抚掌,按着他的肩膀开怀大笑,道:“可莫要是那软绵绵温吞吞的桃花酿,衬不得我师兄这番豪情。”
“豪情无,师弟若愿作陪,自当请君一杯竹叶青。”
琢让在木渎镇东找到张陆二人时已是傍晚。
醉月居楼高三层,飞檐上石兽琳琅,陆南亭已然靠在檐角背上闭着眼,张凯枫坐在旁边,雪白和蓝灰色的袍角交叠了皱成一团,周围堆了一圈东倒西歪的酒坛子。
细雨飘至陆南亭身上之前,便被弹开,形成一道圆形雨幕,被隔绝在二人身外。
张凯枫刚拍开一坛竹叶青的泥封,没有在意琢让的突然出现,只是眼神带邪般地弯起眸子,修长的食指比在唇前无声道:嘘……
琢让握着沧淮双刀的手紧了紧,此时他已换上了一身锋利的噬影软铠,没有拉下面具,立在瓦上没半丝声响。
他沉默地立了一会儿,最后朝二人无声拱了拱手,足尖轻点倒翻,鬼魅一般消失在黄昏细雨中。
“他此行有去无回。”
陆南亭揉了揉额角,缓缓坐起身,虽未淋雨,这般醉后吹风却是有点冷。
“不会。”
张凯枫伸手搭上他的肩膀,声音依旧懒洋洋。
“恩?”陆南亭看向他,张凯枫酒量向来好,但是此回来看,别说醉,简直无半点异样。
“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琢让比谁都清楚这一点。
陆南亭沉默,眉心微拧:“历年来魍魉门的追杀令,还无人逃得过。”
“所以荆铭不会。”张凯枫肯定道。
陆南亭觉得方才靠着檐的额角又开始疼了,张凯枫这是哪里来的自信?
伸手按住他的额侧的穴位,轻轻按揉,张凯枫笃定道:“魍魉门有他们的行事准则,荆铭,比谁都精明。”
“他与幽都有往来?”陆南亭一顿。
后者看他一眼,笑而不答,只道:“魍魉门以力量为尊,可是创立至今,为首者却永远是王族,这并非侥幸。”
陆南亭无声地叹口气,他自是知道魍魉门虽甚少与别的门派往来,抵抗妖魔的立场却是十分坚定。
他们有着比王朝更庞大的财富,最直接的敛财手段,与最有凝聚力的家族核心。
君不见魍魉无俘虏,死立无名碑。
“琢让待如何?”
“既然他已作出选择,便让“琢让”死在妖魔反攻中,尸骨无存如何?”
“如此,也好……”
同行数年,张凯枫从不干涉陆南亭救人除魔,陆南亭也从来不过问他幽都势力的情报。
两人的行程亦是不定,喜欢便多待几天,心血来潮时再方向,走走停停竟比陆南亭年少时下山历练还走得远。
龙门荒漠,燕丘草原,从极之渊,有时候陆南亭会觉得惶然无措,只因这些地方,皆有无数魔氛。
玉玑子自归墟回归后力量更为强大,弟子分批进入邪影之世历练,张凯枫身系大道注意,七夜更是应劫之人。此三人尽属幽都,而幽都与八大门派,终将一战。
他早已不再年少天真,不敢贪想有阵营和平之日。
然而终究会抱有一丝双方最好永远这般对峙下去的私念。
前半生他一直以为名利欲望,皆如水中花镜中月,到头来似乎什么也无法抓住,再转眼,徒留他一人被绑在那个位置上,彻夜难眠。
直到被囚幽都,看到那张被黑暗扭曲了的熟悉面容,陆南亭才突然明白,人,只有活下去,才能得到想要的。
他此一生,失去的太多,至如今,除了手中的,他已什么都不再妄求了。
张凯枫始终没有提及会见的故人是哪一位,陆南亭也未曾追问。
陆南亭有幸可以放下阁主之位,张凯枫作为魔君,时间却永远停下。
总说天道循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若无那些阴差阳错,以张凯枫的资质,也许会有另一番光景。
也许,即便没有陆南亭那一掌,也可能会有别人的。
得到了天下又如何,真正站到那人面前的时候才知道,过往繁华皆可弃,一如琢让和铭予,一如,张凯枫与他。
*********
当晚琢让便被人送回来了,陆南亭看到一双隐在黑暗中的双手,托着浑身是血陷入昏迷的琢让,递至张凯枫手上。
他望向那黑暗中该是头部的位置时,只捕捉到一抹青幽光芒,稍瞬即逝。
入夜的木渎镇又下了一场大雨,雨水冲刷着屋檐石板,无休止的滴滴答答,夜雨中飘摇的灯影模模糊糊地晃动着,明明是有些清冷的雨,这般连绵不绝却是有点扰人清梦了。
陆南亭只着了单薄的里衣推开窗,上一次这样观望夜雨渔火是几年前的事了,犹记得小师妹清秀的脸庞坚毅的眼神,记得弈器的担忧与毫无保留的信任,短短数年,师妹战死在流光梦境中,弈器回转门派鲜少外出。
弈剑听雨阁第十六代掌门已死,新的执掌者果决善战,活着的,只是一陆南亭。
物是人非。
陆南亭半阖起眼,感受着些许雨水吹到脸上,脑中无比清醒,这个尘世已不再是他的世界。
张凯枫沐浴完自屏风后走出,看到的便是他立在窗前的模样。
满鬓霜白,搭在窗棂上的双手被雨水浸得发白,眼睫微垂在苍白的脸庞上投出两扇阴影,雪白的里衣裹着挺得笔直的背脊。
一双手自背后揽上陆南亭腰腹,熟悉的味道和着皂荚的清香袭来,他没有回头,只垂手握住了那双拥上来的手臂,被身后的人反手握住,按进一双火热的掌心。
张凯枫蹭了蹭他的耳廓,声线慵懒:“不论师兄想起了什么,都只是过去。”
“即便是过去,曾经的美好也不会轻易忘记。”这是他的信念,也是他最珍视的记忆。陆南亭声音平稳无波,任由张凯枫抱着,只是被蹭开的领口处露出了些微绯红痕迹。
头搁在他肩上,张凯枫眯起双眼,陆南亭平日的声音总无意识地带着些低沉,让听的人觉得无论他说什么,都只是在淡然陈述。
但是真正当他想要陈述什么的时候,尾音却是会微微上挑的。
不再刻意压抑情绪,排布言辞。
张凯枫收紧手臂,与那双冰凉的手十指相扣,如云扬入鬓中的剑眉一抖,已侧头吻上了陆南亭的唇角。
雨声在这一刻似乎忽然小了,陆南亭听得有人在耳边低低絮说:“沧海桑田,与君共行。”
回过头,背后的人却已经放开了手,侧身去拨弄那有些过于明亮的灯花。
定了定心神,陆南亭伸手握住了那只捏着细剪骨节分明的手。
烛火下,漆黑的眸中光芒明灭变幻,对上那双蓝白分明的眼,他缓缓开口,道:“人世短暂。”
陆南亭的命数已定,即便同行,百载光阴对于张凯枫来说,不过转瞬。
张凯枫一笑,径自剪下一截烛火,映得那双蓝瞳明亮的惊人,亦是缓缓道:“自当以吾这一世,换师兄的这一世。”
百年过后千载万载又如何,若他注定步入太上忘情,那么,幸能将此生爱恨尽付这百年光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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