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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楼主 |
发表于 2014-3-17 12: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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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浙江
(一)
从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是不受欢迎的人,不论是在这个家里,还是在这个世界上。
我父亲姓云,家里也是大户人家,但我很清楚,无论家里有多少荣耀和财富,父亲和兄长都不会分给我一点点。对于他们来说,我只是他们名义上的儿子和弟弟,只需要在某个盛大宴会的前一天晚上,丢给我一件光鲜的衣服,好让我次日体面地出席,好让他们堆着微笑假装他们是个慈爱的父亲和兄长,让我扮演一个聪慧可爱的小儿子和兄弟,给这个名门大户锦上添花,多赢得几分歆羡和名望。
母亲是父亲的妾侍,比父亲整整小了二十岁,五年前,她在溪边浣纱的时候被父亲看中,强行抢了来,并生下了我。但在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父亲就厌倦了母亲,将母亲和我抛诸脑后,据说我出生那日,父亲都没有来看过我。
母亲本来就是妾侍,不被正室所喜,如今失了父亲的喜欢,又生下了一个日后可能会分去家产的男孩子,便更被我那位嫡母和那个长我十八岁的兄长厌恶,处处排挤,处处呼喝,将母亲看作奴婢一般使唤。而母亲,她厌我身上流着父亲的血,对我亦是不闻不问,偌大的云府里,只有奶娘顾氏对我好,宠我照顾我,有时候母亲受了正房的委屈,回到房里打骂我出气,也是奶娘为我说情,挡在我身前。
在我心里,她才是我的娘亲。
背地里我悄悄叫她娘,她湿着眼睛抱住我,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流泪。
我唯一一次感受到我那位生身母亲的温情,是在我四岁的时候。呵,这样的际遇倒也有些好处,别的孩子四岁的时候还只会满处乱跑嬉戏玩闹哭鼻子,而我四岁的时候,已经必须学着记事、记住每一次教训、记住那些满心满肺的恨。
后来那个人告诉我,恨可以让人迅速长大。我在他幽幽的紫瞳里找到了深不见底的疼痛和伤痕。
某次宴会结束的时候,我在云府华丽的走廊遇见了兄长云海声。本来这种遇见是很正常的,只要我乖巧地行礼,他就会放过我,让我该去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尤其是宴会之后,他们收获无数赞誉和羡慕的眼神,心情会很好。作为我乖乖地陪他们演戏的奖赏,他们尤其不会难为我。
——呵,我怎么敢不乖乖地陪着他们演戏。只要我稍稍一反抗,浸着盐水的藤条就会加诸我身,毫无余地。我已经学会看人眼色,已经学会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已经懂得一味的坚持,会让我自己陷入什么样的境地。
只不过这次好像是例外。走廊地上冰冷的温度从我膝上蔓延到全身,兄长停下步子站在我面前,喷着酒气看着我。他似乎喝得有些醉了,站得不太稳,按理我该去扶他的,但是他还没有允许我起身。
“哼。”
他突然揪住我的衣领把我拽起来,我觉得我全身的血液都冰冷了。我怕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怕他,他靠近我的时候,我会吓得连头发都几乎要竖起来。他凑近我的脸仔细地打量我,然后冷哼一声把我扔在地上。
“长得和你那个狐媚子娘亲一个德行,难怪席上那些人老爱看你哄你,还讲你可爱……哼哼。”他的声音阴毒危险,然后他俯下身,死死地盯着我。我本能地绷紧身体,我知道他醉了,而他醉了会对我做什么……我不知道,也不敢想象,更不知道现在该说什么能够逃过一劫。或许我说什么都会激怒他,不说话才最好。
可似乎我连保持沉默都会激怒他,他一手死死抓住我的手腕,一手揪着我的头发。“哼……你还真以为,你是这云府里的小公子?你不配……狗崽子。”
“你是我哥哥,我是狗崽子的话你是什么?”
一句话出口,我被自己吓得全身冰凉,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兄长也是一怔,大概没想到一向逆来顺受的我会出言顶撞他,一怔之后便是勃然大怒。我死死闭上眼睛,咬紧牙齿竭力忍耐身上激烈的疼痛。他一边打一边骂些很难听的话,我没有回嘴,即便我反抗……又能怎样。
生命是一朵凋零的花,每一瓣都衍生枯黄的色彩,我只能任由它枯萎,如果我嫌它难看想去掉凋敝的部分,只能把每一瓣花瓣都生生剥离,丢掉那些凋败,丢掉这朵花。
哈。这就是命运给我的馈礼。
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活着。
我压抑住冲到唇边的痛呼,再有多少愤怒和不甘都拼命地咽下去。意识丧失的最后,我记得他拔下我头上的小冠,拔出尖锐的发簪,刺穿了我的肩头。
再醒来时已经在自己的房间,奶娘站在一边为我流泪,母亲替我全身涂满药膏,然后将我丢给奶娘照顾。
她走出门的时候,对我说:“汐风,娘对不起你。”
她的声音柔美娟娟,难得地,她唤我名字。这个名字是父亲随手取给我的,和兄长的名字也很相得益彰,但也正是因为这两个原因,我讨厌这个名字。
而现在,因为母亲这么叫我,我莫名地越发憎恨这个名字,也憎恨作为父母的儿子、兄长的弟弟的自己,甚至觉得,我死了才最好。
也许真的死了才最好。
我再次想,我到底为什么活在这个世上。
(二)
一年之后,母亲过世了。
母亲过世的原因很简单,她不得父亲喜爱,又被正室厌恶,积劳成疾,心病更难医。我冷眼看着她的葬礼,漠然看着她的尸体,我只觉得冷。
她的葬礼操办得很潦草简单,直到她下葬也没有人为她落泪。夜晚我躲在被窝里,默默地想,她走了,我对于这个云府而言,大概更没有用处了吧。
我只是一个死去的不受重视的妾生下的可有可无、可生可死的孩子,仅此而已。
可是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
母亲死后,我依然留在云府。兄长对我更加趾高气扬,我和父亲更少见面,即使是见面了,他也只是嫌恶地瞥我一眼,然后转开目光。他们的爱都给了我那个和我同岁的侄儿,兄长的长子——母亲怀我的时候,长嫂也身怀六甲。父亲和兄长只顾着爱护长嫂,没有人来在乎母亲的身孕。我躲在阴暗的墙角,看着与我同龄的侄儿在阳光下欢笑,他的笑脸照着我心里昭昭的恨意,无时无刻不在撕扯我的灵魂。
连仆人也敢对我指手画脚,不经意碰翻了一个美貌丫鬟的胭脂,府里的下人就敢对我冷嘲热讽,而这丫鬟是兄长所中意的,兄长就会折磨我到死去活来。
我几次三番地问自己,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活?难道就是为了父亲的嫌恶,兄长的折磨和奴仆的蔑视?!
我不知道,可我连死的勇气都没有。
我走出阴暗的房间,阳光明媚得有些刺眼,我本能地抬手挡了一下,过了片刻才习惯这种亮度。默默地走到园子里,刻意忽略掉周围奴仆们的嗤笑,我听见孩童无忧无虑的笑声。
是我兄长的孩子。
我远远地站着看着他。那是我不敢奢求的快乐和童年,他连同我的那一份一起享用。父兄都出门去了,不在府里,只有他的奶娘看顾着他。我该怎样压抑我心中的怨毒——他生来就受众人宠爱,而我无论如何都得不到一点怜惜,我找不到任何理由不去恨!
他的奶娘大约陪着他玩累了,看到我,冷哼一声吩咐道:“你,过来。”我顺从地走过去,已经习惯了这种稍有头脸的奴仆都敢对我呼来喝去的日子。她叉着腰,吩咐我:“你在这儿看着小少爷,老娘要去屋里睡上一会。等会要是小少爷有个什么闪失,有你的好看!”
“嗯。”
我点头的一瞬间,怨恨在我心底如火山一样喷发,刹那之间吞噬了我。然而我早已懂得隐忍,早已懂得对任何人都要装出一副温顺模样。她似乎很满意,点点头就去了,我默默看着她离去,指甲几乎已经刺进掌心里。
那位小少爷并没有在乎他奶娘的离去,依然拖着风筝乱跑乱跳,笑声串串爽朗如天边的日光。我游目四顾,忽然看到廊下的盆景里有一块不小的鹅卵石,于是悄悄退到廊下,不动声色地将那块鹅卵石握在掌心,然后静静地坐在园子池塘边的那块大石上。
他看见了我,叉着腰问:“你是什么人?”
我没有回话。
“喂,我要喝水。”
我站起来,倒了半碗水再回来,他还在拖着风筝到处跑,我走到他面前,将水递给他。他跑得久了,出了一身汗,大约很渴,拽着风筝线一口气把水喝光,然后嘻嘻一笑,把那个碗砸到我身上,我抱住它。呵,这种伎俩,我见过不是一次两次了。他的父亲,就经常命令我端茶倒水,然后让我站得远远的,把杯子朝我砸过来,若是接不住,他必然大发雷霆,至于如何惩罚,全看他的心情。
他见我接住了那个碗,嘿嘿笑着冲我扮了个鬼脸,我没理他,只是径自退开,于是他放着风筝继续跑,只是又跑了几步之后,砰地摔在地上,他的风筝远远地落在池塘里。这一下怕是摔狠了,他立刻咧嘴大哭起来。
他的脚下是盆景里的鹅卵石,我把它握在手里,在把水端给他的路上悄悄地丢在了那里。我看他咧嘴大哭,心里只有快意。
我见不得任何人快乐!
躺在廊下打盹的奶娘听见了,连忙朝他跑过来,检查一下他腿上的伤势,狠狠瞪了我一眼,命令我过去。我刚刚走过去,她就朝我脸上重重地劈下一掌,很痛,但是我心里还是很愉快。那位小少爷摔伤了,她这奶娘必然失职,也必没什么好处,这位小少爷呢,他不是我,摔上一跤也够他痛的。
哈,就算云海声再打我又怎么样,反正就算我没犯什么错他也永远有理由折磨我,那我还不如干脆去害人,起码有人和我一起难过。尤其是他的爱子受伤了,膝盖摔破了皮直流血,他一定难过,我那位父亲也一定难过,看着他们难过,我就舒心。
后来我团在那个人怀里跟他说了这些,那个人听完叹了口气,揉揉我的头发说他当初应该把我送去魍魉门派而不是带来太虚观,因为我这种做法,和魍魉的那个解体卷实在是太相似了……
(三)
那位小少爷还在哭,不过哭的主题已经从腿上的摔伤变成了掉在池子里的风筝。于是他的奶娘瞪我一眼,命令我:“下去捡上来!”
我默默地瞟了一眼那风筝掉落的方位,走到离那风筝最近的位置,慢慢走下水去。我不会水,那池子四边浅些,中心颇深,离池岸近的地方尚能落脚,再远些那水便足以将我淹没,脚下的泥十分湿滑,稍不留心便会摔倒滚入池心,因此必须得揪着池中荷花的花茎才能行走,所幸那风筝落处离岸还算近,还能在池水没顶之前够到它。花茎十分粗糙,被我大力握着便狠狠地磨着我的手掌,不一会儿我的掌心已经鲜血淋漓。我突然有些羡慕这些花茎,被我用力地握着,它们可以磨伤我的手来反抗,但我……被人如此欺凌践踏,又要如何反抗?
只能偷偷地在路上扔一颗鹅卵石?
在水淹到我的嘴巴时我勾到那个风筝,用力把它拖回来。那位小少爷见我艰难地往岸上走,却是已经抓住了那个风筝,不禁喜出望外,跑到岸边就要从我手里抢夺他心爱的玩物。我半个身子露出水面,衣服头发都是湿淋淋的,春季的水冰凉,再被冷冷的春风一吹,我全身发颤,冷得几乎无法呼吸,但我的心烫得好像要脱出胸腔,跳进咽喉再从口里跳出来。我把抓着风筝的那只手放在身侧,努力地往岸边走,足下全都是湿滑的泥,我无暇顾及,只有一颗心怦怦地在跳。离岸边只有小孩子两条手臂的距离了,我向岸上伸出左手,将风筝举过去,五指抓紧了风筝翼。他极欢喜,抓住了风筝便要夺过去,我的心几乎要跳出来了,它在我胸腔里跳得我几乎欲呕,脸色却是淡漠的,手上抓那风筝依然抓得很紧,似是要借他的力上岸,脚下向前再踏了一步——
我突然松开那只风筝,反手抓住他的手腕,右手松开荷花茎,将他狠狠地拖进水里。
失去荷花茎的支撑,足下根本站立不住,更何况左手还抓着一个拼命挣扎的同龄孩子。我知道他的奶娘一定吓疯了,我听到她在拼命地喊来人。我从岸边顺着其实是有些陡峭的湖底一直滚到湖心,左手还死死抓着我那位高贵的侄儿。云沐阳、沐阳!哈,你是沐浴在阳光下的孩子,可我要你为我陪葬,要你永远见不到明日的太阳!!
冰冷的湖水不由分说地汹涌漫上我的头顶,灌入我的口鼻,那么冷,我感觉到我左手抓着的那个孩子在哭叫颤抖。可我心里极痛快,我就是要那些众星捧月的人感受到我感受过的冷,感受到我感受过的绝望!哈,我有的一切你都有,我没有的你也一样有,那么我所承受的苦难痛苦,为什么你不一并承受!
沉到湖底的时候,窒息的感觉已经充斥了我的肺腑。数不清呛了多少水,我的皮肤是冷的,骨是凉的,血是冰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云沐阳吐着泡泡微弱地挥动手脚,我猜他快要死了,不过他还没有死。哼,我要他死。我聚起最后一丝力量,死死地按住他的头,竭尽全力将他按在水底,用我的体重去压着他,以免他逃了。我眼前发黑,我知道我自己也快死了。不过能杀死云沐阳,我死都觉得开心。
最后一念被冰冷的湖水淹没,我闭上眼睛,前所未有的安乐欢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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