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醉一场殊途
“明天就除夕了,你不回冰心堂?”天草看着熟练往竹架上挂腌货的问枢,犹豫再三问道。 问枢挂咸肉的动作顿了顿,没回头看天草,语气听起来好像一点也不在乎:“不回去了,我都写信给我娘说好了。” “你一年都不回去……”天草叹了口气,“小东子没事,我不会再……” “我没不信任你,但你看我回去能安得下心过年么?”问枢把所有腌货都挂上竹竿,收拾好了篮子,音调渐渐低下去,“况且你……” “我?我的伤没事。”帮问枢拿起两个竹篮,天草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那里的瘀伤已经淡得要看不见了。 “你真是个呆子。”问枢转过头,把自己手里的篮子狠狠塞进天草怀里,一眼瞪过去,看到天草歉意的表情,又软了下来。 “我就不该问你……”问枢叹了口气小声嘀咕。 天草看她神色不好,又没听清她说了什么,就问道:“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我说,今年的腌货是不是做得太多。”年轻的冰心姑娘脸上露出不耐的神色,向天草伸出手去,“喏,手拿来。” 天草放下竹篮依言照做,问枢搭脉片刻就皱眉:“你的内伤怎么好的这么慢,这么大个人了难道还偷偷不吃药吗?” “你怎么不说你医术不到家……喂,我开玩笑的。”天草自己倒是不在意,收回手理了理衣袖,再看问枢的表情赶紧改口,“在好转就没问题,这不是急事。” “见过豁达的,没见过像你豁达地这么奇怪的,身体只有一副,可不是坏了能换的。”问枢撇撇嘴,伸手点点天草的胸口,“那两坛子酒,拿到了吗?” “拿到了。”天草点点头。 问枢又问:“你买的什么酒,还特意让人从外地带过来。” “以前桃溪村子里面自家酿的酒。”天草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笑了笑。 “桃溪……那里不是……”问枢欲言又止。 天草接过话说:“嗯,被大水淹了,已经什么都不剩下,不过好在还有人活下来,这种酒也没失传。” 问枢露出了然的表情:“哦,那倒是难得……你喜欢喝这种酒?有什么特别的么?” “没什么特别的,我第一次喝还觉得它寡淡地要死,没喝头,结果多喝了半坛子,第二天爬都爬不起来。”天草笑着摇摇头,“总有人喜欢,后来我也觉得很好。” 问枢想了想说:“听上去很容易喝醉,不过你内伤没好,最好还是别喝了,我前几天给你配了药酒,时间太紧,味道嘛,你就将就喝吧,对你的伤倒是很有好处的。” “总觉得,我欠你很多人情。”天草拿起所有的竹篮,“可我没钱还。” 问枢无所谓道:“欠着吧,总会还清的……啊对了,你回书院跟先生说说,让他来我这看看手?” 天草闻言一顿:“……好我会跟他说,不过他来不来我说不好。” “七婶眼睛看不见,先生还这么年轻,手就这么真的废了太可惜……说不定还有得治呢?”问枢继续道。 “道理谁都懂,但是……”天草想了想,“不是每个人都愿意承受从有希望到没希望这个结果,何况我和先生也不算熟。” 问枢看了看天草,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跟他说走吧。 ———————————— 除夕夜的年夜饭之后,问枢陪着七婶带着小东子出门玩了,金坎子一向对这些节日不在意,欲回自己房间休息,走过内院却闻到一阵酒香。 不同于刚才饭桌上的酒,这种酒……金坎子嗅了嗅,寻着酒香来源看过去,不意外地看到了坐在院内石阶上的天草,身边是倒满了的酒碗,和被拍开了泥封的两坛酒。 天草察觉到有人,转头看,见到是金坎子没说话,只是仰头将整整一碗酒倒进了喉咙里。 冬天喝酒,如果不温上一温,冰冷的酒液穿肠过肚其实很不舒服,哪怕只是看着,也觉得冷到了骨头里。 金坎子看了天草片刻,走过去站在他背后道:“刚才没喝够?” 年夜饭的饭桌上也是开了一坛酒的,那酒温过,也不是烈酒,喝下去从喉口到肠胃最后乃至全身都是暖洋洋的,不过天草有伤,金坎子伪装的“吴先生”也不是个会喝酒的,所以两个人连带着问枢,才喝了那么大半坛子,全当应个春节的热闹气氛。 天草摇头道:“那点酒,怎么够?” 金坎子近了发现,这两坛酒,就是前两天问枢带到书院,说是天草早就买好的外地人送来的酒。这酒香气并不浓烈,以他昔日在二国师府上闻多见惯的美酒名酒珍酒相比,寡淡许多,亦闻不出多年窖藏的意思,再想以天草的财力,又哪里买得起好酒。 只是这酒香气,金坎子倒是意外觉得好闻,他再看一眼,发现天草眼前的地面湿了一块,显然是被撒了酒,再看天草脸上表情,他心下了然一片。 天草看金坎子没有走,反而往前走了两步站在他旁边,不由问道:“你也没喝够?我以为……你并不爱喝酒。” “这酒,哪里来的?”金坎子俯下身拿起一坛,凑近鼻端细细嗅着,敛去了惯常的阴冷,配着他的容貌动作,显得十分优雅。 天草一愣,想了想道:“这酒,是桃溪那里的村民酿的,年头酿,年尾喝,每家每户都会做。阿筝……阿筝她那时候很喜欢这酒的香气,我就跟她说,以后反正都住在这里,每年陪她一起喝。她笑我在她临终还要说些好听的哄她,但大概……她也真的觉得有些开心吧。” 金坎子没说话,慢慢摩挲着手中的酒坛,眸子里流转过低沉的神色,不知道在想什么。 “后来我又去了很多地方,最后到了燕丘,再后来,江南遭了水患,桃溪的村子都被淹了,不过有人活了下来,这酒也就跟着活了下来。我并没有想说些好听的哄阿筝,虽然她对我的话总是不屑一顾,也不会放在心上,但我是真心实意地想要陪着她,做到我说的每句话。” 天草慢慢说着,思绪好像也飞回了当年的桃溪,美丽的云麓少女一天天如折断的花朵一样枯萎下去,最终凋零。 金坎子听完不语,片刻之后却猛然出手并掌拿过天草手里的酒碗,倒满之后将一半倾洒地上,再一仰头,痛快干了剩下的。 “汐风?” 天草站起来回过身看金坎子,对方一笑,竟让他想起当年在云麓亭阁,奏起七弦琴,长歌莫问今朝的顾汐风,不由一阵恍惚。 “阿筝喜欢的酒,我当然要陪她一起喝!” 天草也笑起来:“阿筝一定很开心……顾汐风,认识这么多年,我也没同你喝过酒,只是有言在先,你内伤未愈,这酒后劲大,不宜多饮。” 金坎子却并不在意天草的劝言,又给自己倒满了一碗,天草见状便直接抱了酒坛子喝,也不管酒液打湿了他的棉袍。 酒过三巡,酒液融进了血液里,两个人身上都觉得热了起来,金坎子一反常态地没有多话,倒是天草会念叨一些事,比如桃溪的桃花,幽州誓水之滨的鲛珠,燕丘大草原成群的羊。 金坎子侧头看了天草一眼,突然开口道:“如果当年我有别的办法,是决计不会让你来带阿筝走的。” “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可真稀奇,”天草低声念叨,“我知道,我知道你和阿筝想的都一样,都想让我离你们远远的。我这样没用又没脑子的人,你们留我一命已经是难得,最好是彻底忘了,从没认识过,你们安心,我也乐得逍遥。” 金坎子没有反驳,算是默认了天草的话;天草看他一眼,语气突然有点发冷:“顾汐风,我承认我嫉恨你,可我又做不到你这样。” “哼,”金坎子冷哼一声,“阿筝说的没错,你只适合做一个碌碌无为的闲人。” “是,”天草苦笑一声,“哪怕是下辈子,我仍然愿意做一个默默无闻浪荡逍遥的弈剑弟子,我希望能和阿筝一起,做个普通人,哪怕她还是不会选择我,至少不必卷入那些是是非非,活的平静恬淡。” “顾汐风,你不会累吗?阿筝说你们都活的很累,我知道你看不起像我这样的人,但……我还是想问你一句,”天草定定看着金坎子的脸,“如果有来世,你还会像现在这样,不顾一切也要争这个天下吗?” 金坎子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笑出了声:“萧逸云,你总是在想这些问题?下辈子的事,留给下辈子去想,你真以为,轮回转世之后,你还能记得现在说过什么,想过什么?” 顿了片刻,金坎子又继续冷笑道:“弈剑听雨阁的人总是说什么自由,什么,随心所欲,我看我比你们活得自在多了,把自己牢牢锁起来,还偏要说什么追求自由,可笑之极。” 天草下意识想反驳,却又说不出一句话,后发的酒液像是突然间涌上了他的大脑,他突然意识到,其实顾汐风大概也喝得有些醉了,才会说出这些话来。于是他再去看,果然从对方阴冷的面孔上,察觉到一丝醉意的茫然。 还是继续这样喝酒吧,天草想,其实他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每次这样的对话,也只是将这一点更明白地摆在他眼前而已。 两坛酒喝得很快,等到都见底的时候,天草尚还算清醒,金坎子却是似乎真的醉了。 天草站起来,扶起金坎子,想把人带回房间休息。 金坎子半合双目,难得露出茫然的神色,整个人借力在天草身上;扶着他走了几步,天草想了想,还是停下来,开口问道。 “那天,你身上的浊气,究竟是怎么回事?” 金坎子闻言微微睁开双眼,似笑非笑看着天草,醉了的眸子里竟又露出一丝嘲讽:“你都看见了何必问我?你不是已经去信给你的师父了?呵,萧逸云,你骗不到别人,骗自己倒是一把好手。如果我告诉你,这浊气会让我要活着,别人就必须死,你是信,还是不信?” 天草一震,又扶着他稳稳往房间走,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低低道:“你喝多了。” 金坎子又闭上眼,似乎懒得再多看他一眼,天草没有注意到,他那一瞬间,眼睛里闪过的神色,竟是无比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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