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临去之前赠与我的。”这一日坐在我的书案前的是一名魍魉弟子,事实上,作为十大门派中最为隐秘的一门,他们甚少会愿意涉足战场以外的地方,似乎只有血与火才能带给他们最深的安慰。然而今日拜访的这位魍魉弟子,一身劫火战袍,手中摩挲着的是一柄精致的骨刃,刃口锋利,刃柄上似乎刻印着两个字,然而因时日已久字迹不甚能看得清楚。 “如今,我即将踏上战场。”他说,“我不知道我还能否活着回到这里,便想在临走前将他的故事讲给忆菡姑娘,也算不枉与他相遇一场。” <往忆·屠钧天·始> “将军,这是今日的战报。” 即使今时已不同往日,我依然如往常一样,将一份又一份的战报送到他的案前,尽管我知道,现在的他已经不会再看这些战报。 他不会再看这些战报,他已经不再是那个他。 我们现在所居的,是阴暗的洞窟,虽然作为一个魍魉弟子,我对这样的环境早已是司空见惯,但我仍然在担心整日整日的将自己关在石屋内不肯出来的他。 除了我,没有人能走进这石屋,然而即使是我,也不能让他的沉默有分毫改变。这石屋着实简陋,但挂在石屋墙壁上的一领天机营的铠甲,却闪着熠熠的光彩。我的兄长沉默的坐在石案前,不看那铠甲,亦不看我。 撤掉石案上动也未动的食物,换上一坛烈酒,我给他也倒上一碗,放在他面前,端起自己的那碗,一饮而尽。酒是好酒,是我在闲暇时穿了一套“借”来的书生服饰去礼孟尝那里买的,我想他应该认不出那个穿着朴实的书生长衫头戴方巾的木讷书生便是如今在天合关带领妖魔大军肆虐的魔将屠钧天。 “大哥,饮了这碗酒,我又要去带领妖魔大军出战了,如今天合关镇守的左万龙将军实在是个将才,我与他几番较量不过旗鼓相当,我方的军力足足是他的十倍,能有如此结果,想必天合关定然能固若金汤,坚不可摧。” 说罢,我握紧腰间他赠与我的骨刃,离开石屋。他依旧沉默,那碗放在案前的酒,随着石门的关闭晃出细微的涟漪,而他的表情却像石屋的石门,没有任何变化。 我微微叹息,转身离去。 大荒史载,昔蜀州剑门关守将定志,善军略,有大才。临危而受命,于九黎天合关战幽都妖魔数载,然寡不敌众,不幸身陨。 史册上永远不会记载太多的真相,我的兄长定志曾是天机营引以为傲的弟子,他率军出征镇守蜀州剑门关之时不过十六岁,剑门关的风沙洗去他的稚嫩,将他磨砺成坚毅而勇武的将领。若不是那一次幽都妖魔大举进攻九黎,天合关岌岌可危,王朝也便不会将他调任至天合关来镇守,他也不会黄沙百战,身陨在此。然而接下来的事情,太康王下了禁言令,九黎的百姓哀痛定志将军英年早逝,却怎知身陨的定志被幽都妖魔夺了元命盘,化生反魄成为九黎幽都妖魔的统帅——支离。 那些淳朴的百姓一面痛骂着带领妖魔大军肆虐的支离,一面缅怀着早逝的定志将军,殊不知,他们原本就是同一个人。 而我并不关心这些,我隐没在黑暗中,看着将军被幽都妖魔的利爪撕开胸膛的时候,我抓紧了手中的刀刃,立誓要为他复仇,而后他被化生反魄重新站立起来,即使已不再是熟悉的面貌,我却毅然走出黑暗,站在了他的身边。 定志大哥,我从不惧怕世人的眼光,哪怕整个世界都已背弃了你,至少,你还可以将你的背后交给我。 每一次厮杀与鏖战之后,我都会洗净身上的鲜血再回来见他。曾经同门的前辈说,作为一个魍魉弟子,你身上的血气越重,便说明你刀刃饮下的鲜血越多,你的血气便是你作为魍魉弟子的荣耀。在我与他一起与妖魔大军抗衡时,我为杀戮了更多幽都妖魔而自豪,可是如今,我身上沾染的每一滴血,都是和我一样的华夏子民,我所不惧怕的引以为豪的杀戮,如今不再是我的荣耀,而是我的罪孽。 但我并不后悔,只要仍然可以与他并肩,我便不后悔。 进军九黎,天合关是必须攻下的据点,我们在魂谷附近设下的一个隐秘的据点,控制魂谷的尸兵尸化大禹村,以便迂回包围住天合关,这数日的鏖战即使是我,也有了些许疲惫。然而此时,我却得知了一个消息,一个几乎可以让我万劫不复的消息。 台阶前的妖魔士兵满身鲜血,内脏都已被重创,几乎每说一句话都要咳出大量的血和内脏的碎块,他睁着几乎快失去神光的眼,紧紧抓着我的衣角,用尽最后的力气告诉我他想让我知道的情报。 “将…将军,吴忠贤已经暴露,西门决雪身死,他们…就要攻过来了。” 他勉力说完这一句,眸中的神光便已涣散,我来不及为他的离去有什么感伤,哪怕他是从一开始便对我忠心不二的属下,我立刻传布了数道军令,西门决雪的死是我不曾意料到的,他死了,我们的布置就会出现一个几乎可以让我们满盘皆输的缺口,或许不管我传布多少军令,都无法弥补的上。 我不曾命令他们动用吴忠贤这一条暗线,因为我知道,想控制太康王,一个吴忠贤怎么可能够,他只是这条暗线里埋下的一颗棋子,这个计划自被承影魔离龙提出之后便一直在布置,远未足够完善,现在根本不是启用的好时机。然而我也知道,如果还有一个人能够不经过我便启用这条暗线,那只能是这个计划的提出者,离龙。 “哼,我早就跟主上说过,这种人族的杂碎根本没有使用的价值,要不是主上还看重支离的战力,你以为你能活到今天?” 果然,军帐外传来离龙狂傲的声音,他高傲的站在我面前,我的部下被他的亲兵用长枪指着,单膝跪在一旁不能反抗,离龙甩手一鞭狠狠地抽在我的肩上。 “一个小小的天合关,竟然这么久攻不下,我们魔族的战力什么时候这般低下了?一定是你,屠钧天,你这个人族的杂碎,一定是你对人族还有旧情,故意延误军机拖延时间,主上已经命我接管这里的军务,你们给我把他带下去,关起来!” “离龙,西门决雪已经死了,我们这个据点已经暴露,你若还不走,难道你要靠这十几名亲兵来对抗王朝的军队吗?”看到他这般态度我便知道我传下去的军令必然是没有执行了,我又何尝会在意这些妖魔的生死?可是为将者,在知晓了将来可能发生的一切还不做出应对,这种背叛军人精神的行为,无论我统率的是王朝的军队还是妖魔的军队,我都做不出来。 “哈哈哈哈哈,屠钧天,你不要再狡辩了,人族的军队?在哪啊?我怎么没有看见……啊——!”他话未说完,那狂傲的表情便已凝固在脸上,他倒在地上,后心插着一支洁白的羽箭,箭上的凝聚的法术之力还未散去,我轻易的辨认出那是翎羽山庄的第一绝技夜狼,紧接着风火两系的术法很快笼罩了这看似隐秘的据点,我想要隐在暗处悄悄遁走,却被一支羽箭射出了身形,待我拼尽全力脱身之时,浑身上下已多了数道伤口,大量的失血让我有些头晕,但我仍然勉力支撑着自己。 我不能倒下,离龙的死,意味着这一次进攻九黎的计划全线失败,我必须要回到天合关的妖魔据点,我要告诉定志大哥速速离去,纵然他不愿离去,我也希望能与他死在一起。 然而我终究没能回去,在魂谷这条几乎无人知晓的小路中拦截住我的,是一名魍魉弟子,我曾经的同门。 我们对拼了几个回合,我身上的伤口刚刚愈合一线,在这全力的拼斗中,破裂迸出了鲜血,看到我的血,这名魍魉弟子惊讶的挺住了手。 “你…不是妖魔?”他停手,但仍然紧握着双刀,我知道他在防御我以免我会突然攻击他,然而现在的我,别说攻击,就算是握紧骨刃都有些艰难。 “呵,我不是妖魔,但也差不多算是妖魔吧。”我一边咳着血,一边回答他,我收起了骨刃,对这个我并不相识的同门说: “反正我也就快死了,你能不能,听我说一个故事?” 这个年轻的魍魉弟子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收起了手里的刀,坐在了我的身边。 <往忆·屠钧天·终> “他给我讲完了这个故事,便把骨刃刺进了自己的心脏。我接过了他用最后力气递给我的骨刃,代替他去天合关去找他的定志大哥。”一身劫火战袍的他仿佛也沉湎在了这段回忆的沉重里,“可惜我没有见到支离,他在那之前就已经身陨在了王朝军队的围攻中,这些我之前从未在任何一册史书读到的真相究竟是不是真相我不知道,也再也不可能知道了。” 他紧握着骨刃的背影带着军人的坚毅,踏朔望书斋外柔和的月,渐渐远去。 忆菡语: 所谓历史,不过一句成王败寇。 史书中所书写的有多少是真相,即便我用尽一生去考据,恐怕也不得而知。至少现在,我愿意相信这个魍魉弟子讲述给我的故事,我将它记录下来,希望有更多人愿意相信。 作为玉玑子最小的弟子,纵然我再怎样懵懂和天真,我也多多少少会知道一些大事小事,所以,我知道支离就是定志,也曾听师尊亲口说过他很钦佩这个誓死不降的王朝将领,在那样漫天的鲜血里,依然持着长枪挺立着,用坚定的声音发出一个个军令;在那样的绝望的危局里,依然沉稳的指挥着所剩不多的部将,抵抗到最后一刻。 或许,成为化生魔对他而言痛不在身,而在心吧。王朝最忠诚的将领,不得不被操控着去反攻自己曾经深爱着的家园,我几乎可以听到他灵魂深处的呐喊声,如此凄凉与难过。 所幸还有屠钧天陪着他走完这些日子,军人间的袍泽之交那样纯粹,淹没了人世间的多少尔虞我诈,人这一生能如他们这般坚守本心的,又能有几何呢? 让这些故事不再被埋没在时间的长河里,是我现在能做的唯一一件事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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