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后典仪,本是大喜。祭祀先人,则为大悲。大喜之日行大悲之事,此间羞辱不言而喻。定婉轻轻抬头,却见羿相只向姒相位置睨视一眼便转过头去,似万事皆在掌控。
先王仲康与锦月王后崩逝之时,拥有东海神界支持的丞相羿已然掌控大半朝局,相王登位后,丞相更是以铁血手段镇压与先王亲厚的前任国师一系,使当朝国师“旧疾复发,急病身亡”。此事方过,王朝上下反对声尽歇,无人敢撄丞相锋芒,连着羿相出身之翎羽山庄,亦是稳稳压下本有王朝支持的太虚观并云麓仙居,在王朝与江湖声势无人可及,无冕之王,名副其实。
希望何处,王朝未来何如?
定婉忆及自己当年发初覆额,不爱描画红妆,却偏偏爱取了父亲单刀耍弄,年纪稍长,更是对天机营众先祖灵位发下宏愿,终她此生之力,以此天国单刀,再现昔年禹王之盛世,誓愿立下,她即褪去女儿妆扮,换得铠甲金猊在身,投入定家军军营中打拼。
此后,多年征战,她从微末小兵打拼成定家女将,最终带领定家军于红石峡战场除尽裂隙妖魔,初定中原。
她在接到封后令时方才醒悟,王朝病灶早已深入骨髓,非是她除去几处裂隙所能抵挡。
幽都军早在幽都王去后便成散沙一盘,七夜所领幽州势力更是国事初立,十数年内不足为惧,这高位者间的诸多龃龉,方为今之夏王朝弊病之源。
只怪她父亲短视,被王后位置的尊贵冲昏了头脑,却从未想过她那双执得起单刀的手,能否震慑得住深宫风雨,拨乱反正。
种种心绪伴随着这观礼台下方众臣战战兢兢的注视,流过定婉全身。定婉深深呼吸,忽决然站起身,拿起宫人捧过的白麻衣衫,随意在身上披了,同时一脚踢出,将那只本放在自己前方的香炉踢至礼台中央,稳稳落于姒相面前。
她的动作控制得极为精准,香炉落地之时,竟连一丝香灰都不曾洒出,而相王只眉心微动,状似随意的拿过香来,三拜过后,插入香炉。
“定婉当如陛下所愿。”她开口,语气中夹带金戈之声,从宫人手里接过三柱线香点燃,大步上前,对着皇城宫殿方向拜了三拜,所有动作皆如行云流水,干练快速。
她却在将线香放入香炉之时微微顿了动作。
眼角余光之处,她仿似看到人群中一摆浅碧衣袂闪过,秀挺温润如青竹,却又似氤氲着药草清香。她正待凝眸追寻,那道身影却似流风,消散后,遍寻不见。
心中微动,引出连绵痛意。定婉合眼一刹,手头却仍是毫不迟疑的将那线香没入香炉,但见那烟气被风吹得幽幽淡淡,飘逝无痕,正如她此刻心情,空空荡荡,没个着落。
身边仿有异样,定婉转头看去,却见姒相不知何时已然立于自己身侧,甚至,换下了那身为她带来耻辱的白衣,明亮红袍为他本是苍白的肌肤增了几点血色。
“定家小姐,就这么着急与孤行礼么?”他离她极近,忽的,使力扳了她身子过来,修长手指轻挑了她下颌,无血色的薄唇在她颊边游移不止。
姒相动作轻佻,温热的呼吸在定婉耳垂旁侧流连不去,惹得她这从未涉过情滋味的女将略为恍惚,面容染了胭脂色。
然而,下一刻,姒相吐出的话语却依旧带着羞辱意味,令得定婉疏忽回神:“你瞧,你这肌肤不够白皙,模样尚不及孤身边宫人周正。你若入了孤之宫室,怕是过不了多少时日便会后悔了此刻所作所为,届时将孤一刀杀死,孤却也无从抗拒,唉,这可如何使得?”
朝中众臣,乃至于当朝羿相,皆了然的转过眼去,心道相王乖戾古怪,果真非是谣传。
“陛下何出此言,本将……臣女怎有此意……”定婉开口之时,便下意识用了自己尚为女将时的自称,话未说完,便被姒相重又打断。
“想让孤和你行了这礼?可以!将你那腰上挂着的物件儿毁去,孤便信了你是想好好做孤之王后,定家小姐,你认为,可好?”姒相轻笑一声,忽从定婉腰间拿起一物,却是定婉日常从不离身的天国单刀。
那天国单刀,乃是定婉多年前投身军营之时,取走了祖父定远当年遗物,数年里饮尽敌血,见证她多年成长,多年征战,更是代表着她心中一份难以言说的情绪,早已与她密不可分。姒相这等要求,无异于将那柄天国之痕,重重划于定婉心上。
定婉手心轻颤,眼见姒相将单刀递过,垂眸看向那略有些朴素的木制刀鞘,伸手握住刀柄,只觉沙场多年都未有过此刻犹豫。
人群中,恍惚一双温润眼眸。却也不知,这可是她心中所想所念,凝成了难以摆脱的错觉。
定婉抬眼看向姒相,难得的向他流露出一丝祈求之色。
“陛下,臣女的天国,终此一生,只为您而拔。”
所以,求求你,让我留下它。
这句恳求,她却不敢当着这万千观者乃至奸臣丞相之面说出。
“如果孤说,不好呢?”姒相毫不相让:“毁了它,或者,现在立刻拿着它从这礼台上滚下去!”
定婉为之所摄,抬眼看向那逼迫她的人,却见对方依旧是那般轻佻神色,眼眸深处,隐约藏着些许认真意味。
她其实,从来都不想做这个王后。
有一个刹那,她是真的动了心思,将自己视作至宝的天国单刀从姒相手中抢下,遁入军营,再不得出,在那铁血沙场之上了此一生。
可是,有些事情她终是意难平,唯有将这场闹剧般的婚礼继续下去,方可将那记忆洗净。
犹豫,只是一刹。
定婉蓦地将天国抽出,刀光如惊雷斩下,碎了那木制的刀鞘。刀鞘上那有些粗糙的青竹阳刻,亦随着这一刀斩下碎成几块。
下一刻,天国单刀重重僻上礼台,将那礼台正中劈出一道极深的痕迹。
定婉再将单刀拔出之时,天国的刀刃便卷了边,彻底不能再用。
定婉剧烈喘息着将单刀扔在一边,仿佛有一处心中深藏的位置被强行斩断,她的面色有一瞬惨白若死。
垂头,俯身,下拜。
她拜倒在姒相面前,跪礼过后,终于毫不畏惧的抬头直视他。
“陛下,臣女当如您所愿。”
仿佛有一道光,从那深幽幽的冰封雪藏之间悄然闪过,如露如电,化作涓涓春水,令得那早已枯干的心房再度体会到一丝生机。
姒相俯身将定婉扶起。
他依旧带着那漫不经心的轻佻笑容,那只扶住她的手臂的手却极稳定,牢牢握住她伶仃手腕,另一手却肆意在她颊上流连着,徘徊不去。
“还不错,使了些力道,这里便带上了些许桃花色,果真是媚艳得让你这张脸都好看几分,”姒相悠然说着:“定家小姐,孤再问你一句,你敢不敢用你麾下所有定家军性命起誓,此生此世,都不为今日这一刻后悔?”
这等要求令得一旁观礼的定子毅都微微皱起了眉头。
定婉合了眼眸,只觉眼前之人张狂无礼之极,沉默良久,却依旧并指向天,一字一句,将那誓言说出。
从此,她便只能以一己之身浮沉于深宫,再无回首之路。
恍惚间,她感到对方牵着自己的手,慢慢走过那被劈了一道深痕的礼台。
定婉在姒相的牵引下依次下拜行礼。
他的手不似他言语表现出的锋锐如刀,微凉的手心染了层薄汗,带着些许紧张的颤抖,却终是无声温柔。
三拜之后,亲礼终成。
旁有宫人递来王后所属的玉印金册,定婉接过,忽觉衣裳冠冕,手中之物,无一不重。
礼台之下,万人下拜祝颂,护国将军与冉婧国师俯身作揖,分立两侧,引一道紫色身影缓步前行。
那道身影不揖不拜,只旋了身,坐于丞相专属之位吩咐来往宫人:“陛下与王后这半日想已疲累,送他们进暖阁中更衣歇息罢。”
定婉松开姒相的手,在宫人搀扶下缓缓走出礼台。
通向大殿暖阁的路不算长,却有鲜红轻纱装饰,有美貌宫人笑脸相迎,温香软玉看得满眼,那是她沉浮于军营之时从不曾见过的奢靡景象。
天国不再,青竹毁去,那握着单刀的女将定婉,也将成为被这奢华所掩盖住的无声过往。
她想,这一处顶顶高贵的所在是她不得已而为之的选择,她会努力适应这里的一切,而这一切却永不会令她真心欢喜。
皇城广场之上,朝臣分列两侧,如流水散去。
一处最最偏僻的角落之中,有碧青衣袂垂落,黯然失色,无声沉默。
衣袂下摆,镶嵌着古银的青竹暗纹映着午后阳光,森森然透出几许冰冷之意。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这便是,你发自内心的选择么?呵……你果真还是当年模样,做出了抉择,便无丝毫迟疑,哪怕遍体鳞伤,亦决绝不悔。”
“阿婉……”
轻轻柔和的呢喃响于风中,却又被细碎和风吹散无痕,凋零如某些未及说出的心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