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心中对一个人的感情不一般,你是怎么察觉到它变质的呢? 莫道然自恃也算年长,见过的风浪不少,但当局者迷,总还是有一些道理的:他与宋屿寒分开,回到自己房间时,见到莫少白正在里面等他。 也就是见到了莫少白,他才恍然发觉自己对宋屿寒的关心,竟是要超过了对自己的亲弟弟。或许是因为莫少白不过比他小了几岁,能力手段虽不及他,也已足够圆滑,让他放心;而宋屿寒比他小太多,他面对宋屿寒时像是对待晚辈,难免多担忧看顾一些。 可心底有个声音隐隐道,不是这样的。 莫道然,你这么关心他,不仅仅是这种原因。 莫少白等他兄长等的闲极无聊,取了莫道然几百年不见得动用一次的紫砂壶泡茶。这会儿烧开的水都冷了大半,莫道然推门进来,他刚好抬头。 “回来了?”莫少白笑道。 “你来有什么事?”莫道然一拂袍摆,大刺刺地坐在他对面,扬眉。 莫少白是知道邪影一事的,作为内定的下任太虚掌门,太虚观对云华殿主向来没有秘密。何况他嫡亲的兄长正是最初召唤了邪影的人之一。 “听说你邪影反噬,过来看看。”莫少白道,“只是没想到我紧赶慢赶,过来了还是人去楼空,连半个影子都没见到。估摸着你和小宋公子去峰顶了,只能干等。” 莫道然眉峰一挑:“屿寒的事,你也知道?” “太虚观,对云华殿主来说,没有秘密。”莫少白望着他的眼睛,缓缓道,“但对前任法宗宗主来说,有。” “我不告诉兄长你,是法理之内。告诉你,是情理之中。虽然你唤出了邪影,现下也已远离决策中心。比起这个,我更好奇掌门明明嘱咐我不要外传,却自己告诉了你。” “他告诉我,既在法理之内,也在情理之中。”莫道然缓缓道。 “所以我不好奇这个。”莫少白手上洗了茶盏,嘴里道,“你怎么回答他的?” “我支持他。” “也是,你从最开始就选择了支持他,而不是自己接任掌门……所以,我现在只想问你一句话,哥。” 莫道然沉默不语,自己的弟弟铺垫这么多,真正想说的,大概就在后面了。 莫少白将最后一个茶盏倒扣,平日温和内敛的目光望过来,里面隐隐带了锐利。 “你对宋屿寒,究竟是什么心思?” “是对晚辈的照拂,对朋友的承诺,还是……别的?” 莫少白没有明说那“别的”是什么,但莫道然听懂了。 那是一条线。 若止于此,风平浪静;若迈过去,万劫不复。 那是一条……比邪影还不可逾越的线。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了。”莫道然垂下眼睑,十分平静地道,“我之前没有注意过这些,往后,我会注意。屿寒已与百里姑娘定亲,这些风言风语,还是要避嫌。” “风言风语还没有。兄长分寸把握的很好。”莫少白道,“只是,你瞒得过别人,能瞒过自己吗?” “究竟该如何做,还是看兄长你自己的心意。若是真想迈出那一步,反正有邪影秘术珠玉在前,又有我在中周旋,想来也不会起太大风浪。” “这种事,你倒是接受的快?” 莫少白站起来,向门走去。 “没办法,你是我的兄长,作出什么决定来,我只能听着不是吗?” “若我和他真的……你待如何?” 莫少白的背影微微一颤。 “那这太虚掌门的位子,就要换人了。” 莫少白干脆地走了,留下的话却依稀还在莫道然耳边回响。 或许莫少白没有宋屿寒心思敏锐,没有他经验丰富,但他太过了解他的兄长。那些书信往来,字里行间的含义他看的清楚,也因此才能提前提出警告,希望自己的兄长能悬崖勒马。 只是提出的时机,似乎还是晚了些。 这份感情是什么时候开始变质的呢? 是从他对自己和盘托出开放邪影之事的时候? 不,在那之前,就已经全心全意地支持他了。 是在接触邪影,他在背后吸纳那些逸散浊气的时候? 不,在那之前,就已经毫无保留地信任他了。 是在上清峰,他将半跪的自己扶起来的时候?是他朗声说你能做到的我也可以的时候?是那次彻夜的长谈?还是再之前,素蕊去世后,发觉他已经长大的时候? 宋屿寒的笑,宋屿寒的眼,恍惚他还是小孩模样,穿着一身太虚道童的深蓝道袍跑过来,细细软软的发束成小小的髻规规矩矩盘在脑后,然后扑到他身上,抱住他的腿。 他的小孩儿仰起头,撒娇地叫他莫师叔。 后来……他就长大了。 宠溺里,逐渐地多了什么。没有随着时间流逝而减淡,而是伴随着思念落地生根,在还未察觉的时候发芽长叶,开出花来。 原来在他没有察觉的时候,就已到了这样的地步了吗? 想见到他,想靠近他,想抱住他,想将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不再分开。潜意识里却又能察觉到这距离的危险,一次次及时刹车,寻了说不上妥帖的理由抽身,不知不觉,已经这么危险了吗? ……甚至,危险的,似乎并不止他自己。 莫道然独自坐在房内,半晌无言。 而宋屿寒并不知道莫少白的这次来访,或者说他并没有在意莫少白对莫道然说了什么。他依旧是按部就班,循着自己的步调继续——在那之后,宋屿寒便不再向莫道然隐瞒一些他做的很隐秘的事情。 他的邪影被束缚在邪影之世,用来吸纳整个门派里因修炼邪影溢出的浊气,而他自己依旧每日被琐事缠身不得空闲。莫道然看了几天都觉得累,除了明面上的事情,还有一些不好明说的东西,宋屿寒这方面几乎全盘遗传他父亲,莫道然甘拜下风。 又在太虚观呆了几天,他便动身准备回去了。 “莫师叔不准备多留段日子吗?” 莫道然来辞行的时候天色已晚,宋屿寒正在云华殿打坐,毕竟身为一派掌门,若是修为还不如弟子们,那实在是不太好。他盘膝坐在正殿那个莲花一样的蒲团上,抬手示意莫道然坐在他对面。 “你将太虚观治理的很好,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如今邪影反噬一事已处理完毕,我也能多撑些日子。上清峰那里还不安稳,我答应要替你夺回老的太虚观的。”莫道然抱着法剑,对他微微一笑,“毕竟……承君此诺,必守一生。” “莫师叔……” 四下无人,只与莫道然单独相处时的宋屿寒一向是不同于白日谨慎沉稳的掌门形象的。他这时不过也才二十多岁,望着莫道然的眼睛里便带了几分撒娇的意味。 “可是莫师叔一回青云宫,就不知多久才能见到了,就多陪我些时日也无妨啊。我得到消息说魔将计都将来上清峰养伤,他来前两天你再回去也不迟。” 他凑过去,伸手抱住了莫道然的一条胳膊,整个人都贴上去,还仰头用软软的语调哀求——天知道此时的莫道然是用了多大努力,才没有将他推开。 他勉强用平稳语调道:“……怨你父亲去,他当年压着我在外面四处跑,现在压成老习惯了,在一个地方呆不久。” 莫道然话刚出口便心道不好,宋御风早成门派禁忌,他心绪浮动只顾思考措辞,只怕是说错了。 宋屿寒看着他的眼睛,不知是发觉了什么。 他微笑道:“好。若我见到父亲,定会告诉他,莫师叔还对当年四处出差的事心存怨愤呢。” “……屿寒!” 宋屿寒却不等莫道然说完,他忽地松开手,转而去推莫道然的肩:“莫师叔方才说明日回上清峰,若不是今晚不打算睡了,就还是快回房吧。” 莫道然被他推搡起来,目光匆匆扫过小孩儿的眼睛。他只觉得有哪里不对,一时却又说不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