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乞儿心
“猫猫,等我好了就带你走吧?”小黑躺在屋顶,叼着根狗尾巴草第三十七次问我。
“第一,我不叫猫猫。第二,你伤好了就赶紧滚。多要一个人的饭,很累。”我开始把小铁盒里的铜板拿出来数,数完就放进去,再拿出来,如此反复,乐此不疲。
小黑是我在刘员外家后门等着要饭时候捡回来的。
那个时候他比现在更黑,而且半死不活的倒在角落,看起来像是一个没擦干净的石墩。我本想坐在石墩上等着刘员外一家结束晚餐,不料石墩自己动了。如果不是露出白花花的牙齿,我根本不知道他是在笑。如果不是我的衣服上沾了斑斑血迹,我根本不知道这黑黝黝的活物快要死掉了。从没见过快要死掉的人还会笑的这么张狂。我鬼使神差的辜负了刘员外的丰盛晚餐,把这个石墩拖回了家。
自太古铜门打开之后,中原沦陷,幽都军横行。
遍地都是妖魔,还有比妖魔更恐怖的落难兵寇,他们趁着战争烧杀抢掠。
幸运的是我所居住的小镇离九黎王城并不太远,相对宁和一些。有钱人还是可以**,暂时忘却战乱。
人人都传王昏庸无道,国将不国,若不是有定远将军那一帮忠良将臣浴血奋战,大荒上早已罕有人迹。历代帝王执迷于凤女的传说,这代更是变本加厉,旁门左道的术士充斥朝堂。越来越多的人拜入太虚门下,一入道家即富贵。连这个镇子的地方官也是太虚门下第二十三代弟子。
这场战争导致了两种人泛滥至极,一是乞丐,二是道士。我正是其一。
城中乞丐大多聚在城隍庙,那是个官方场所。似乎大多人都会认为,在城隍庙里扎堆坐草垛,敲着竹杠聊八卦的乞丐才是正经本分的乞丐。但是也不乏我这种不爱群居的异类。
我一个人住一座宏大的府邸,却没有人羡慕我。
这是个闹鬼的宅子。在我之前入住的人,都已经离奇的死去了。
当我住进的时候,一百个人会有一百个想法猜我以什么方式死亡。六年过去了,我还活着。人们也早已停止了对我的猜测。那些天降福神,钟馗附身的传言也在漫长的日子中散去了。若真是神怪,又怎么可能六年如一日的行乞过活。
我也不知道我是带着什么样的身份出生于世,我从懂事起就在行乞,在此之前,什么人生下我,什么人陪伴过我,我都没有印象。我并不想探究这样的问题,孤零一人必有被遗弃的理由。或许我是个天生的乞儿,能填饱肚子,晒晒太阳,苟且而安然的度日也没什么不好。
独居,时常发懒,尖牙利齿,却看来娇小温顺。
所以,小黑坚持叫我猫。争论了几次也就随着他叫了。我是没有名字的人。大多数人叫我都是要饭的,叫花子,小鬼……像我这样的人,有没有名字都是一样,也没人在意。
“猫猫,等我好了就带你走吧?”小黑从屋顶跳下来,贴近我,笑的无赖至极。
小黑是个好看的人,之前因为中毒太深而全身乌黑发赤,最多也就是个好看的石墩,现在“美人笑”清了他的毒,脱了皮之后越发的像个妖精。说书人嘴里的美女蛇大抵也就是这般样子。说话的时候,唇角总是微微扬着,细长的桃花眼里也盛满醉人笑意,却看不见温情。薄唇人,最是薄情。我做乞儿那么久,也算有些识人功夫。我心里确是不喜时刻带着面具的人,虽然这种人非富即贵。
“滚。”对于这个屡次打断我数钱的妖孽,我吝啬第二个音节。
“你救了人家,就要对人家负责。”他扁起嘴,故作委屈道。见我不再搭理他,又恬着脸凑过来说,“相公,您的大恩无以回报,就让小娘子我以身相许吧!”
我转过身,挪到阳光充足的一面,重新开始数铜板。听它们一颗一颗掉在铁盒里的声音,真是最美妙的天籁。小黑见我视他为无物,愈发作孽的靠过来,用手捂住铁盒子,打断我投放铜板的动作。我翻了翻白眼,掰开他的手指,抱着盒子朝里屋走。只见他,瞬间闪到了我面前挡住,用细长的手指掩住脸假哭道,“相公,难道奴家在你心里还抵不过几个铜板么?”
“人,贵有自知之明。”我平静的回答,慢慢的踱回屋。
“只恨我当初中的不是合欢!”他气得在身后跳脚道。
小黑掩面的时候,指甲迎着阳光呈着温润的玉色。
也许是做乞丐的职业病,我看人喜欢看一双手。好人家的子弟总是有一双好手。手指指腹和掌心上露出的茧印,指节的变形与否也能诉说一个人的故事,或是握笔,或是拿剑。
我观察过小黑的手,指甲洁净整齐,手指白皙修长看似柔软,但掌上厚重的茧子和叠加的细小伤痕说明主人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也不在我面前伪装,平日上房顶晒太阳也是故意卖弄自己的绝好轻功。我不懂武功,但也懂得落地不带半点尘埃是厉害的。他却用这些功夫来帮我补屋上的瓦,摸鸟窝里的蛋,或是鬼一样的飘到我面前挡路。
其实,他是个有趣的人。我并不后悔救他,只是这人迟早是要走的。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留那么久,一个月足够让他痊愈了,他却再三强调“等他好了”。
迟早是要离开的人,还是不要生出太多情意,免得日后多了无谓的念想。我救了他,他让我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这样就公平了,其他的事情我也不愿去探究。
我是个十足的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