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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
发表于 2010-6-6 1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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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北京
【下篇·弈剑】
1
弈剑醒来时,好好躺在床上。他急忙翻身起床,牵动胸前暗痛,发现自己的伤口已经被妥善上药包扎。他挣扎着披上床头剑服冲出房门,看见山清水秀的江南风光,正三月,柳暗花明,莺啼燕啭,人间晴好景象。
而不见那个太虚。
一个眼尖的小二看见了弈剑,忙迎上来热情地说:“少侠您可算醒了!昏睡这几天,您那……朋友可是前前后后打点不少。小的看哪,您还是赶早回床上休养着,别迸裂了伤口,一会何大夫过来看诊!……”
弈剑这才发现自己站在一家客栈的临江望景台上,莫名地有些烦躁,一听“朋友”二字,又见小二说到时迟疑,立刻打断了小二的滔滔不绝:“我的朋友?是不是一个乌发白袍,牵鹿引鹤的太虚道士?他在哪里?”
小二猛地打了个冷战:“不,是一个长得很奇怪的年轻人……面色发青,长发苍白,走路时一点儿声响都没有!小的不是故意冒犯……”
弈剑默然而立,良久才笑道:“劳驾,在下精神不济,先回房了。”
养伤的日子说快不快,说慢不慢,但无论心里有什么想法,时间总是以它固有的步调毫无旁骛地前行。诊费和宿资都早由那位不知何方神圣的“朋友”付过,而这个人,自弈剑醒后就再也没有露过面。
2
实在想不出什么逗留的理由,弈剑回复了师门飞书,在伤口平复后第三日即启程,准备回弈剑听雨阁。
临出镇时,他收缰立马,怅然站在镇口牌坊下,独自远望。
胸口暗伤仍隐隐作痛。
弈剑知道那个太虚是个危险角色,但是就是克制不住想要靠近的想法。那人身上若有若无的气息,是雷泽特有的浮苔味道。弈剑自己只去过几次雷泽,印象里只留下了猛力推搡着像是在驱赶外人的寒风。他想象太虚一个人,牵着他的白鹿,走在永远只有夜晚的大泽上,雪白的道袍迎风鼓动,是黑夜里唯一的亮色。
弈剑觉得自己真是无可救药。
一个来历不明的,冷漠到残酷的,认识到现在只对自己说过两句话的,无论是杀人还是杀……自己,都毫不留情的太虚。
接受帮助而不道谢,最后漠然挥剑,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告诉自己。
而自己简直像是着了魔一样,跟上去。
想靠近他。想装作漫不经心的奇遇,却像中邪一样无法自拔地跟踪他。
想看他的笑。
弈剑忍不住扶额大笑。这都是在想什么?弈剑一门向来斩妖除魔天地间,自己妄称风流,却心念不坚,收束不住,还叫什么弈剑弟子。师父让自己下山来历练果然是对的,不见识过红粉骷髅,就算念一百遍无我心法,也会在遭劫时一败涂地。
那个太虚,一定就是自己命里的劫数。
自己修为已臻化境,要破劫求进,势必先除心魔,不然怎么对得起苦心栽培自己的师父那殷殷期待。
弈剑甚至已经决定好了,再遇见那太虚时,直接打马而过,视为不见,三五遍,三五十遍,三五百遍后,应该能慢慢淡化这种奇异的吸引力。
本来就接触不深。
他避开,那太虚应该更不会凑过来。
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这里,心口处疼得越发厉害了。果然这小镇大夫医术一般,回阁路上还是绕到冰心堂去治一治。尤其是,要去见一见师父早定下来的婚约对象,那个满眼爱慕却又羞涩着不敢挑明的姑娘,她想必会尽心尽力……
弈剑满心打算着,抬头打马,却突然僵住。
一个邪影倏然出现于马前。
青面白发。
他知道那个小二欲言又止的是什么了。邪影本是恶念化形,没有实体,别说走路一点声响没有,就连“走”,都是虚浮的漂移。
恶念化形!
弈剑忽然觉得胸口抽痛。
他知道一些太虚不甘于山门破落,擅自修炼那些上古流传下来的邪影残卷。但是邪影真言的力量根源,就是人心中的恶念。恶念愈强,邪影愈强。有些太虚能压制住心中邪影,更多的,是入了魔。眼前这邪影衣袍繁复,手执拂尘,身背法剑,噙一丝邪气笑意,比自己平生所见邪影都更为趋近实体,那它的主人——
弈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嘶哑:“遣你来的,可是……”
一个淡漠声音在后方响起。
“是我。”
3
弈剑几乎摔下马去,他狼狈地跳下坐骑,看见太虚在水畔抱剑而坐,白鹿呦呦鸣叫着卧在一边。
太虚淡淡道:“我种的果,就由我来了。”
话由始而终,太虚没有回头看弈剑一眼。
弈剑很庆幸那太虚没有回头。他很确定自己眼里一定满溢杀气。在听到太虚声音的一刹那,他惊骇地发现自己心里竟然叫嚣着全是狂喜。他持缰的手一直在抖,他根本是把缰绳勒进肉里才让自己清醒得没有直接扑过去。
魔障!
仿佛只要一看见那太虚,脑子里就一片空旷,混沌不明。说什么三五遍轻骑路过,根本只要对上一眼,就控制不住靠近的冲动。
这种……定是中了魔!有魔……要除!
白色骏马不安地低声嘶叫起来。弈剑仿佛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突然清醒过来,松开了捏紧的手指。
他无法否认。刚刚一瞬间滑过他脑海的诸多念头,有一个声音最大。
他起了杀机。
弈剑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终于平静下来,笑道:“可在下刚收过师门传书,现在要赶回巴蜀了。”
太虚纹丝不动,只道:“一路顺风。”
弈剑突然压抑不住心中莫名怒气,扔开马缰三两步冲上前去,站在太虚面前,居高临下,故作轻佻地问:“道长此言,可是在担心在下安危?”
太虚略一仰首,挑眉看他一眼,脸色一如既往淡漠,只立刻偏开头去逗弄白鹿。
弈剑半跪下来,拼力让自己的语调保持冷静,平视着太虚的脸庞,刻意地用了和女人调笑时的调子:“反正在道长心中,我与那路人一般……道长,在这世间,只怕是没有一个在意之人吧。”
太虚沉默半晌。在弈剑觉得自己快撑不下去时,太虚缓缓转过头来,直视弈剑双眼,慢慢开口,一字一句:“我在此,等你归来。”
弈剑怔住了。完全意外的回答,他一瞬间觉得天旋地转,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被太虚仰面按倒在水畔草丛上。三月长草新鲜湿润的香气在他身下弥漫,而上面一臂远处地方,是太虚白袍上淡淡的浮木气息。
太虚居高临下地盯着他,淡色唇瓣微不可察地翕动:“就在这里。”
湖上波光散乱,映在太虚脸上,就连没有表情,都显得分外动摇。一点一点的微光荡漾,像是一只小猫的爪子,轻轻挠在人心头。暖风轻轻拂动弈剑面颊两侧嫩草,他听得到小虫在土壤中细微的鸣声连成一片。
太虚定定地看着他,并不动作。而弈剑骇然发现自己居然一点挣脱的心思都没有。
他心下苦笑,口中却说:“道长此话当真?”
太虚蓦然松开他,翻身坐回原处,语调平淡:“你不信?”
弈剑抬手挡住自己的脸,熹微晨光竟然如此刺眼。他几乎是带着恶意地说:“是。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又谈得上什么信不信?”
太虚久久沉默。
弈剑忽然觉得一身轻松,他一个打挺坐起来,拍拍衣服上沾的草屑。这套剑服虽然经镇里织娘巧手补过,胸前原本狰狞的裂口已经被巧妙缝合,看不出端倪。但是如果用手在上面抚摩过,还是能摸出那道几乎斜穿了整个胸膛的剑痕。
有些东西,一经破裂,就再修复不回。即使表面上平安喜乐,细探查,就是一道永远无法如故的伤。
弈剑站着。
太虚坐着。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一步,却如千万重山远。
4
“谦予。”
就在弈剑跨上马的一瞬间,他听到了太虚的声音。
持缰的手,顿时握得毫无血色。弈剑紧紧咬着牙关,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在剧烈地颤抖,心跳得像是马上就要炸开。
“这世间人,于我而言,本与刍狗无异。”太虚冷冷地说。
弈剑驱马前行。
“你若不信,此去,便不用再回来。”
听到这句话时,弈剑终于再也无法忍耐。他一夹马镫,骏马吃痛长嘶一声飞奔向前。狂风在弈剑耳畔呼啸,对他脑海中一直盘旋的那个声音,却无计可施。
一路顺风。
弈剑咬牙,又抽了坐骑一鞭。
我在此,等你归来。
骏马狂奔,马上骑士却冷汗津津而下。
就在这里
……那是劫数!是魔障!
就在这里。
魔障!
就在这里。
魔!
弈剑忽然长声大笑,笑到喉咙撕痛也无所察,笑声直到最后变得嘶哑苍凉。马飞驰,风狂劲,他几乎喘不过气,有那么一刻他觉得不如就这样窒息死去。但是怎么还没死?……天意,天定的劫数,再强的凡人也是个血肉之躯的人……怎么和魔对抗?
“哈哈哈哈……魔……”
他笑出了眼泪,泪花刚出眼眶就被烈风扑散在空中,了无痕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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