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慕予未出言,立于一畔,有些忧戚地看着他。
男子闭着双目,半晌后睁眼时,将剑锋打花一挑旋即收剑入鞘。
他的笑容依然有些黯淡:“所以我与你说我要去给人送些物件……他是冰心堂的弟子,战事结束后四处治病救人,往来于各地之间,我始终追不上他,他亦有意回避。近来我终于探得他已安顿下,在一处秘密隐居,便动身了。”
“原来如此……”
“那么你呢?人生地不熟的,为何独自出门在外?”
“在下是因……”他说着,不自觉地将手捂上胸口,却突然惊了神色。
“这……我的东西呢?”他霎时着急地在衣物间摸索,随后焦急地四下查看。
当方杜若将五层被子掀到最后一层的时候,楚慕予终于找到了他的东西。
他霎时将它拾起,安了心。
于是忘记去吐槽:人躺在最下面,身上的东西怎么可能夹在上面几层。
方杜若看到,他握住的是一块完全被染黑了的方帛。
“那是什么?”他不解地问。
楚慕予回答:“一块布帛。”
“怎么会是黑色的?”
他不能说是因为他跌入了凝墨池中,便回道:“大抵是坠入了墨中。”
“大抵?”
“这……说来蹊跷……”楚慕予停顿片刻,复低声出言,“事实上在下……并不记得从前的事。”
“你……”方杜若睁大了眼,“失忆了?”
他颔首。
“怎么失忆的?以前的事都不记得了吗?”
“我自己,也不知究竟是为何。”他字斟句酌地看着对方的双眼,“在下四处游历,就是想寻回从前的记忆。在下醒来之时,身上唯一所有的就是这块布帛……”
他不由得指尖发紧。
方杜若颔首:“我明白了。不过那布帛……只是手帕,还是其它的什么?上边是否绣着图纹,或者……”
楚慕予摇头:“只是一块布罢了,并无纹饰。我猜测,兴许原本有画,抑或是写着什么。”
“被染黑了,因此无从考证?”
“是的。”
“可惜……若有法子,能看到上面原本有什么就好了。”
楚慕予无奈地笑笑。
“好,那我们上路吧!”方杜若倏忽一笑,拉上他就往外迈步。
他吓得将冰冷的手抽回,忙问:“上路?去哪里?”
“诶?不是要帮你恢复记忆?而且,我还得把剑送到他手上。”他笑,“我对路段较为熟悉,而两个人到底方便照应,也能多一人合计商量,难道不好?”
楚慕予安静地看着他,却第一次因为一种散漫的笑容而觉得心安,哪怕心脏早已不再跳动。那是他第一次在离开蜀州城之后,愿意放下防备接近一个人。
而忘记了司空墨掌门在与他默默无言地对视了半个时辰之后,说出的话:与弈剑弟子同行,若是被牵着鼻子走的话……你就直不回来了。
木渎镇中,日光微醺,长云横扫,繁盛之境拢入眼帘。
男子牵着马,间或往身边挑眉,问道:“哎哎慕予,你知道我为什么这时候离开翠微楼吗?”
“不是因为得知了那名冰心弟子的消息?”
“那是最重要的原因,但其实还有一个。”方杜若诡秘一笑。
“是什么?”楚慕予微微侧头,笑得浅淡。他看起来,总是端凝而恭敬。
“近来翠微楼出事了。”他倏忽神色一沉,悄声说道,“掌门说现今剑阁在大荒名声不好,要肃清门风。对他人不论男女老少始乱终弃三次以上的,逐出门墙,或提头来见。”
“呃……”
楚慕予还没想好应该回应些什么,方杜若就又起劲地说了起来。
消息一经传出,翠微楼宿舍内顿时炸开了锅。
“掌门受了什么打击那么想不开?!最近没听说幽都出了什么事啊!是谁突然把他的三观扶正的?!简直禽兽!!!”
“天啊别说三个了,我这十三个的怎么办?!”
“你十三个就嚷嚷了,师兄我这二十三的还能活到明天?!”
“简直是弈剑灭门惨案!!!”
大家捶胸顿足哀嚎疾呼奔走相告,期间不少弟子看着自己长长的联系名录暗自抹泪于墙角,亦有不少弟子备好行囊饮酒诀别,哀叹连连,离去之前还不忘取出随身小铜镜拨拉一下刘海。
那时忽见一青阳师兄一条大长腿往桌上一踏,扬眉出言道:“何须怕此一着?若是掌门找上门来,尔等只需将发色染白,着一袭白色开阳,寻一风景凄绝之高崖处哭得梨花带雨,堪堪只道:‘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你要如此待我?’你且再看掌门是把你赶出去,还是给你跪下来!”
三秒停顿之后翠微楼内响起了一片响指声。
第二天,白色开阳在全大荒被炒到了天价。
虽则并不清楚大荒的诸多典故以及陆南亭掌门的往事,但是楚慕予本能地做出了抹汗的动作。
感谢弈剑弟子的陪伴,使他从对他人的毕恭毕敬与淡漠疏离之中,偶尔能抽离出一两句带有真情的“呵呵”。
不过他也会从他的叙述中,得知鸡飞狗跳的弈剑听雨阁究竟是如何的生机勃勃。
这与鬼墨门中的暗无天日,蜀州城内的阴风鬼唳大不相同,他开始毁三观地觉得,也许像弈剑弟子那样快意潇洒地活着,才是真正的不枉来人间走一遭。
总好过他没了过去,仅存的不过是片刻残酷的回忆,而后时时无法忘却此生早已终结。
三观受到冲击的楚慕予忽而摇了摇头,复问道:“所以杜若……你此时离开翠微楼,是因为你也始乱终弃了三人以上?还是说,你没有抢到白色开阳?”
“哪能啊,我可是很专一的。”他万年如一地笑,“我不想跟师兄师弟们参合,只想出来静一静。因为我失恋了啊。”
楚慕予豁然想起他此前也提到过失恋二字。
他俄然柔了声调,声音如水,缓缓言道:“终究会过去的,流光到底能够让人忘却一切愁苦。”
方杜若暗自垂泪:“可是,都两年了,我还是忘不掉他。”
楚慕予愣住。
“两年了还算失恋?”
“我可是个长情的好少年!”
楚慕予想起了司空墨掌门在与他默默无言地对视了半个时辰之后,说出的话:此生若能遇到一个活的专一又长情的弈剑,就嫁了吧。
他狠狠打了一个冷颤。
他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于是问道:“你们为何会分手呢?”
他答:“因为他不相信我对他的感情,认为我朝三暮四……他误以为我和我师兄……才是一对。”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的确天生一对,”他说完无语了片刻,却见到了对方又吃惊又受伤的神情,立马续道,“……不过我想他多心了。”
方杜若的眼中突然闪起了泪花。
“我也是这么觉得的!你说他怎么就是不相信我呢嘤嘤嘤……!还是你比较善解人意!”
他说着熊扑上去当街抱住了他,吓得楚慕予一边后退,一边竭力伸手推开他的肩和哭得湿漉漉的脸。
在胡乱后退的过程中,他一不留心撞了什么,继而,耳中传来有人把毛笔狠狠拍在桌上的声音。
一名卖字画的男子拿起被一笔弄污了脸的美人画像,大骂道:“你们两个大男人光天化日之下拉拉扯扯有碍观瞻也就算了,居然撞过来弄脏了我的画!知道我这张画值多少钱吗?!”
“哇——!”方杜若往脸上抹了一把,立马变了个脸。他凑上前去仔细看了一眼那芭蕉美人图,摸着下巴认真说道:“画得真是不错,这留白,这意境,这美人的小身段……都快比上了天机营的汉子!十个铜板妥妥的。来我这就赔给你,不用找,不客气。”他说着开始掏钱袋。
“你给我等等……”卖画的气不打一处来,忿忿中吼道,“我的字画没个一金你想走?”
“一金?”楚慕予差点脱口而出:画部的师兄画的小黄兔都比这好上一百倍,自带3D效果,才贱卖99银。
看着眼前的两人正吵得热闹,他无奈地偏了偏头,虚弱地在一旁说道:“那……我画一张赔给你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