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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6-15 0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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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江苏
【捌】
此后的三年里,母亲一直在念叨桂子哥。我就不信,他一去就不回来了。他还说,让我们等他回来一起喝酒。又抱怨我,你怎么不问问他,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有什么苦衷?苦衷就是他老婆不容一个穷寡妇来抢她的汉子。我讥讽她。母亲沉默了。这三年里,我把自己锻炼得越来越尖酸刻薄,每每看见母亲出神,就极尽打击挖苦之能事。
但我知道,其实母亲一直都不相信我的话。她知道他必有苦衷。而她惟有不言不语,等待时间来揭晓谜底。
母亲后来似乎真的把他给忘了。却也没有再嫁。
渐渐就淡了。世事纷乱,战事频起,容不下儿女情长夜夜悲歌。
我们在异乡流落了很多年,世态终于慢慢安稳了。
多年之后,我们回到酒坊村。景物变迁,家园已毁。乱草丛中,惟有那棵桂树还顽强地活着。远远望着它寂寞独立的身影,我仿佛又看到了青石板铺就的庭院,雕花的屋檐和檐下的风铃。
我们决定就在原址安家。
房子建好后,我们开了一家茶行。
又是一年除夕夜,趁着夜深,我偷偷掘地,那三十九坛桂花酒还在。我挖出一坛,然后把地踩紧实。
走到河边,我在桂子哥,不,父亲遇难的地方,把那坛桂花酒一滴不剩地倒在了河里。
父亲,我们回来了,我们可以一起喝酒了。
后来,我有了妻儿。妻子温良贤淑,孩子乖巧伶俐。母亲老了。即使老了,母亲依然是个洁净的老太太。每天用皂角洗头,穿素白的衫子,在门廊里给儿孙修补冬衣。
只是,她再也没酿过桂花酒。
有一年秋天,桂花开得特别盛,挨挨挤挤的花朵裹满了树枝,整个家都氤氲着一层桂花的暖香。
小女缠着奶奶玩闹,把奶奶最珍爱的一个木匣子撞翻到了地上。
这个木匣子收藏着母亲的所有宝贝。
我看见一支祖传的簪子,一对龙凤手镯,还有一双靴子掉落出来。
于是我得以知道,母亲从不曾将桂子哥忘记。
秘密暴露,母亲表情郝然。这么多年,她不言不语,心里默默酝酿咀嚼着这个秘密。她是不想让我为难吧。
秋天的太阳格外好。桂花甘甜浓郁。我教孩子识字。妻子在簌簌地打扫落花。母亲清洗着家里的衣物,顺带着把那双靴子也洗了,都晾晒在院子里。
还有比这更幸福的景象了吗——一家人的衣帽鞋袜,被秋阳抚慰;桂花盛开,万物静好。
我坐在后面,看着母亲的一头银发。发丝雪白,挽成髻。这是从那个风雨如晦的年代走过来的头发。在阳光里,银发有反光。那反光隐秘,微妙,倏忽,难以捕捉,就像水面上的波光一闪,就像心窝里的一颤。母亲,只是我的母亲。可她也是广大妻子的缩影,任天下兵戈声声、江山易主,任历史如岩层堆积千万重。
只是时间深处那些渐行渐远的人,一点一点隐于树荫花香里,再也见不着了。
那一天,母亲突然问我:地上还有酒吧?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于是说,我挖挖看。
自然都在。
母亲说:我们今天开一坛喝吧,我有几十年没喝桂花酒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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