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因缘记】文字版，纯手工打造

镜流年

求分分

【十二因缘·茉香记】
纯手工打造，谁用谁知道。
【壹】
  他们认识的时候，她二十二岁，他十八岁。
  入门第一天，就闹了笑话。她来得有些早，于是坐在学堂第一排，紧张地翻阅《冰心堂新弟子培养手卷》。身边是个槛窗，陆续有新弟子的影子从窗边滑过。突然有个男子坐在她身边，动作很大，“咣”的一响，她不满地瞥他一眼。男孩看上去倒是干干净净的，就是一头汗，像跟着马匹跑了十里地似的。
  他好奇地看着她手里的卷册，说：“同门，我帮你整理好吗？”
  “不用，谢谢。”
  过了一会儿——“同窗之间应该相互信任、团结互助，不是吗？”
  “对不起，我不是你同窗。”
  “那你走错学堂了！”男孩笑出一口灿烂的白牙。“这里是经络院，你是哪个分部的？”
   说话间。时间到了，她不再回应这个热情得过了分的人，起身，径直朝讲坛走去。
  当她在讲坛上转过身时，下面传来一阵窃窃声——她的模样偏小，大家刚开始都以为坐在第一排的她也是新弟子。
  她站在讲坛上，感觉有点紧张。她的年纪其实不比台下坐着的人大多少。做了一个深呼吸，平定了情绪，她开始点名。
  三十六个弟子，都到齐了。
  妖魔入侵大荒后，各地战事此起彼伏，冰心堂勉强算是一块净土，能维持基本的门派教规，每年新弟子的培养体系也大致承袭了之前的做法，年复一年的照章进行。
  除了个别的基础有些差，这一批新弟子整体素质不错。散会后，她叫他们多关注学业。
  交代完毕，她走出学堂。一眨眼的功夫，刚从那个男弟子已经不见了。
   
【贰】
  既教《经络掌针》，又兼任这批新弟子的主事，她过了好长时间，才适应了自己双重师长的身份。
  也是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才应了喊她“苓先生”。曾经几次在紫荆谷里邂逅，他张口结舌憋得满脸通红说不出来。她后来翻阅了他的档案才知道，他是贫民子弟，从江南一路流亡到巴蜀，经过好大努力才得以进入冰心堂。
  这是一个质朴的孩子。
  但给她留下更深刻印象的，是他的勤奋。不管是在学堂上听课，还是做诊脉针灸训练，他都一丝不苟。第一次给患者做针灸时，他有些紧张，眼神却很专注，额头亮晶晶的一片——他怎么这么喜欢出汗。
  看着他做针灸的侧影，她心里莫名地有点感动，为着一种年轻的、上进的力量。
  眼神总是能透露出一些讯息的。她渐渐也察觉到了他看她时，眼神有些不同。这让她意识到了某种匍匐着的危险——是不是他误解了她的好感呢？又或者，根本是自己想多了？.....
  而她不知道，在她观察他的同时，他也在观察着她：药理课上，当她从药圃里挖掘出某种珍贵的草药时，豆大的汗珠，从她的额头，一路跌宕滑落到颀长白皙的颈……
  很快到了春节。二月尽，去尘秽，净庭户，换门神，挂钟馗。这些新弟子大多无家可归，她站在门派上院的天台往下看，他正和一群同门在清扫落叶。微风，阳光，黄叶。不经事的年轻人在嬉笑。那一刻，她心有所动，为着他们青春的饱满和身世的飘零。但这样的心动也是适可而止的，毕竟她是有未婚夫的人。

镜流年

【叁】
  冰心堂的前院，种植者一排茉莉。枝桠被修剪得短促。白色细碎的小花，却蕴藏着惊人的能量，芳香馥郁。
  有一天九黎的姑妈给她邮寄了两包三茶。那个年代战事频仍，物质紧缺，这两包茶还是姑妈平时省下的。
  她喝了两次，又苦又涩。
  有一天从学堂回来，路过那丛茉莉，她心里有了主意。
  她采来茉莉，铺在走道的窗阶上，晒干了，混在散茶里。以茉莉之清，镇茶之涩。味道果然清冽了很多。
  没过几天，他和一个同窗来找她请教问题，临走时她顺手包了两小包茶给他们。“原本有点苦，”她指指窗阶上晒着的茉莉，“我把茉莉晒干后掺进去，味道好了很多。”
  第二天，她去紫荆谷采药，半路却下起了雨。她担心窗阶上晒着的茉莉，又想，算了，淋湿就淋湿了吧，本来也没当个事儿，再说茉莉花期长，还可再采。
  等她回到家，却发现茉莉已经被转移到了厅道里的竹篾上，还盖了一层草叶。
  后来听人说，是他在学堂间隙赶过来收拾好的。
  在心里，她一直想把他当弟弟看的，但现在……事情似乎在朝着相反的方向发展。
  那天晚上她给未婚夫写信，心里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似乎要驱散心头那种古怪的负罪感。
  过了几个月，她果决地去了一趟九黎。等回到门派时，她告诉弟子们，她出嫁了，夫君是九黎城的一位商人。
  再后来他每次路遇她，便远远地绕开。她则安慰自己，一切都会慢慢常态起来的。
  转眼间，这批新弟子来门派已经两年了。她想自己以后的人生大抵就会这样了吧，安稳、知足，这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

镜流年

【肆】
  在冰心堂，历史就有“药”与“毒”的分歧。
  紫荆昏迷之后，虽不能亲理门派之事，但门派弟子一直尽职尽责，悬壶济世，治病救人。他们奔走于大荒的各个角落，哪里有病患，哪里有伤者，哪里就有他们的身影。
  但是，冰心也有一部分人，以掌门师叔毒王伏枫为首。他们早与紫荆有隙，其根源就是“药”与“毒”的争端。伏枫一派相信因果循环，冥冥之中各物均有联系，所以所有的病症皆可用“毒”来医治；而紫荆一方则主张对症下“药”。毒之疗法，破坏了阴阳调和导致虚之生成，物极必反。两派争执不下，各执己见。
  紫荆接管了冰心堂掌门之位，毒派弟子皆愤愤不平。紫荆昏迷后，毒派门人认为这是天赐的恢复毒理治疗的良机。而此时幽都妖魔入侵，毒派门派任务颠覆“药”派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
  她所身处的，正是这样一个内忧外患的年代。作为“药”派的重要掌事，那时她还不知道，自己主管的这批新弟子，私下里已被师叔伏枫教化。在妖魔大举入侵大荒后，这批不经事的弟子，竟然暗地里选择了倒戈幽都军。
  其实，这就是一场心照不宣的门派分裂。
  但她坚信这批孩子不至于如此不明事理，所以她没有听从其他人的建议离开紫荆谷，而是选择留了下来。她想用实际言行来感化他们。
  但一切都是徒劳。

几页丶风兼雨

求后续，楼主加油

灬云淡风轻

我也有那么一个故事想写来着。只是还需雕琢，写的太慢，等多一点的时候再发出来。

镜流年

【好纠结，字数多了要审核，一个小时还只让回复8次】

这批弟子个个像中了邪，师生情谊在一夜之间灰飞烟灭。她理所当然地受到了冲击。甚至连他也参与了同门对她的欺辱。有一天，她被一个叫袁四宝的弟子推到了泥潭里。没人来拉她。不知为什么，看着她深陷泥淖，他的眼神里面，似乎还有快意，一种报复与怜惜交织的快意。
  但是这些毒派弟子并没有杀了她。因为她还“有用”。她还要负责给这批弟子讲授《针灸经络》。
  那段时期的教学，都带着癫狂的性质。门派卷宗说改就改了，卷宗扉页上印着荒诞的毒王口号——“以毒攻毒，完病可医。如若不治，毒性不够。”她觉得简直荒谬之极。而冰心堂教规也被篡改得七零八落。药理室搬到了简陋的草棚里，金针浸了毒，给患者用过后，用清水洗洗就重复使用。
  她晚上扫地，穿的是已经脏得辨不出颜色的门派服饰。白天还要穿着扫地的衣服，给这群打她的人，也就是两年前自己的学生，教授《针灸经络》。人生好像突然倒了个个儿，充满了错位感。
  尽管吃睡都不好，那段时间她反而胖了一些。她有不好的预感，于是去同样被冲击的师姐苍那里问诊检查。

镜流年

【伍】
  她终于离开内忧外患的冰心堂了。
  一路辗转，到了九黎，和药派门人重新取得了联系。在九黎，她打开他临别时给她的包裹。里面是两件换洗的干净衣裳，和一包茶——没想到那包茶叶他只喝了一点，还剩下这么多。
  茉莉香若有若无，似去还留。
  她突然想哭，却完全流不出眼泪。
  那一段时间她总做恶梦。歇斯底里的一段岁月，终于过去了。
  两年后，她生了一个儿子。
  再回到冰心堂时已是十年后了。药派终于重新掌事，开始重塑冰心堂。她是和儿子一块儿回来的。一路上她不断地向门派弟子打听他，那个叫“长夏”的人，听者都很茫然。
  有些毒派弟子未能逃脱，被抓了起来。她进监牢一一查看，也没有发现他。
  大约又过了十年，她终于从一个流亡多年后被捕的毒派弟子口中得知了长夏的下落——那一年他放走了她，被那些毒派弟子批斗得厉害，马靴一下子抡到头，结果视力日渐不济，到后来，就只能模糊看见人的影子在动。然后他就被逐出门派，据说流落到蜀州城郊做杂工。
  她坐马车和儿子一路打听，终于获悉了他的下落。
  离得远远的，她在巴蜀祈愿台的台阶上看见了他。他正在清扫祈愿台边的落叶。
  她上前走了两步。他察觉到有人，抬起头，眼神微茫：“谁？来祈愿的吗？今天不是祈愿日，明天才是。”
  儿子悄声问：“母亲，你说的那个救你的人就是他呀？”
  她顿了顿，没有说话，牵着儿子上车离开了。
  一路上。她一言不发。
  “母亲，你怎么了？”儿子问她。  
  她没法告诉儿子，其实她当初说自己有孕是假的，她根本没有怀孕。所谓发胖，不过是营养不良所致的浮肿。
  她也没法告诉儿子，那一年，她是在母鼠流产的瞬间，突然明白了人性在某些特定时刻会错乱癫狂的道理。她得学着保护自己。就像那只母鼠，在备受折磨后，还要留下最后一口气产下自己的孩子。对于一个将逝的生命，那是残存的唯一希望。
  她更没法告诉儿子，在撒谎的那一刻，她或许真的只是想利用他未泯的人性和良知，为自己换取生的希望。
  可他为此赔上了一生。
  这么多年后，她还记得那个从茉莉花丛边走过的清朗少年，以及有一年冬天他和一群男弟子一起清扫落叶的样子。年轻的，豁朗的，阳光般的笑容。那笑容她怎么都无法和刚才那个踟蹰佝偻、发须杂乱花白的盲人叠加在一起。无涯往事，在巴蜀祈愿台凝重的音乐声中，像一丛荼蘼花束，开向无垠的夜空。
（文/胡破卷）

镜流年

【十二因缘·虹藏记】

迎冬小雪至，应节晚虹藏。玉气徒成象，星精不散光。
霏霏空暮雨，杳杳映残阳。舒卷应时令，因知圣历长。
                                 ——唐·徐敞

【幕虹的油伞。健林的白衫。】
  在永宁镇朝鸣书院，健林的表现很糟糕。填字他把“向日葵”写成“象日葵”。书院李先生气得揪他耳朵：“说过多少次了，向日葵每天朝着太阳转，所以‘向’是朝向的‘向’”。于是，当年终测试健林再一次与此题狭路相逢时，他自信满满地写下了“向日奎”三个字。健林魂不守舍的状态令他的父亲健生十分担忧。健生是巴蜀红木林的护林人。妻子早逝。健林是他唯一的期望。他看着健林，悲观地说：“儿，以后再这么糊涂，就真的只能和爹一样做个护林人了。”
  做一个护林人难道不是很好吗？很多次健林都想问父亲。参天的红木，调皮的松鼠，机灵的兔子——如果再有个女人，他觉得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再说，书院里糊涂的孩子还不止他一个。好比坐在他前面的那个女孩。是上周才被云麓仙居送来的。前几天考完试，李老先生开始发卷子了：“暮虫！暮虫！谁是暮虫?”
  那女孩站起来，怯怯地说：“先生，上次考试快交卷子的时候我才发现名字忘了写。结果名字还没写完，您就把卷子收走了……我的名字，叫  暮虹。”
  ——不厚道地说，有这样的一个女孩打底，健林觉得自己的日子好过了很多。
  这不，这一天背不出诗词，他又和“暮虫”被留了下来。如果是在一个月前，可是没人和健林“做伴”的！
  等到终于把诗词都抄写完了，天色也渐黑了。该回房间休息了。朝鸣书院的男生都住在对面的福宁楼。可是这会儿，下雨了。
  “可以把你的伞借给我用一下吗？”健林看见“暮虫”的书桌边立着一把油伞。
  “可以。可是，如果我等下也要用呢？”
  “那你送我到福宁楼可以吗？”
  “好。”
  是一把很普通的油伞。撑开，健林才发现伞已经很旧了，油纸上有一些裂纹。
  天下所有的伞，其实都只能罩一个人。两个人撑一把伞，就必须地挤在一起。
  要避免尴尬，就难免讲话。说着话，再远的路都不远了；再近的路，也都不近了。
  在伞下，健林才知道暮虹是云麓仙居掌门苏玉函的弟子。苏玉函很注重弟子的文化素养，所以才千里迢迢地把暮虹送到永宁来读书。而暮虹本人，是个孤儿。或许也是这个的缘故，苏玉函对她格外地好。
  “等我学成，一定会回门派，辅助我们帮主重振云麓仙居。”暮虹很有抱负地说。“你呢？”
  “我，我学业不精，人也有点笨，以后只能跟着老爹护林。”健林觉得很尴尬。
  “你对自己倒是有很清醒的认知。”暮虹说，“其实护林人和山贼一样，都是比较有前途的职业。”
  健林觉得这话听着怪怪的。像是赞扬他，又像是损他。
  到了。“谢谢你。”健林说。
  暮虹说不客气，然后转身走了。
  健林注意到，她的后背全湿了。  
  尽管暮虹的话让人感觉别扭，但健林还是觉得这个黄昏异常的美好。除了老爹，从来没有人这么关心过他。晚上入睡前，他想起黄昏的细雨里她认真的语气，暗下决心以后一定要好好学习，争取做个优秀的护林人。
  第二天起床，雨停了。在去书院的路上，健林和很多小伙伴看见了彩虹。红橙黄绿蓝靛紫，交融着排开，就像天际的一座桥。健林突然很想告诉暮虹，其实彩虹是很美的一个东西。但终是没有说出口。他偷偷地把她的油伞取了出来，买了油纸，重新裱好，又放回原处。那些日子，健林觉得自己的学业长进了不少，字写得又大又黑。那些年，大家都在长身体，每天都能感觉到身体里面拔节的声音。有一天正要放学。健林突然看见前面的暮虹弯下了腰，好像很痛的样子。等同学都走散了，她还拖拉着不走。健林注意到她把身子贴到他的书桌上，不敢挪动。
  健林有个姐姐，加上这两年也渐通了一些人世，大致猜出是怎么了。
  他把自己的白衫脱下来递给暮虹。她接过来，绑在腰上，然后红着脸跑掉了。
  那件白衫她一直没有还他，他也不好意思再要。

镜流年

【两枚铜板。十圈年轮。】
  安生日子没过几年，世道开始有些乱。
  一个典型的变化就是：暮虹的衣着越来越糟糕。
  据说，云麓仙居出事了。门派内忧外患。帮主苏玉函捉襟见肘，对自己的弟子顾及不暇。
  暮虹好像被门派遗忘了似的。端午节，每个人都从家里带了粽子。她没有。正午，所有学童都在啃粽子。她没动。
  健林用手指捅捅她的背，小声说：“我有多的，分你几个。”
  暮虹回头低语：“不用。我有。”
  “我知道你没有。”
  “我真的有。”语气有点不耐烦。
  他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她侧过头：“健林，借我点儿钱。”
  “要多少？”
  “一银。放心，我会还的。我给你打借条。”
  她真的给他写了借条。上面恶狠狠地写着：端午。暮虹向健林借一银。月底还。如果到期不还，暮虹不得好死。
  过了一会儿，暮虹捧着两个热粽子，在学堂里众目睽睽之下狂吃。粽子香气四溢。她吃得肆无忌惮，似乎要以此证明：自己也从门派带来了粽子。
  但健林知道，那是她在贾大富那儿买的。一个粽子四十九铜，她现在的口袋里，应该还剩两个铜板儿。
  他看懂了这个女孩的自尊。
  但她终于还是食言了。还没到月底，这个女孩就突然退学了。望着前面空荡荡的桌子，健林花了好长时间才让自己确信，暮虹真的不会回来了。
  暮虹忘记带走那把伞。伞已经被健林裱补得整整齐齐。那一天健林哭了好久，他把伞留在了自己身边。
  一晃又是几年。
  几年里大荒风云变幻，妖魔入侵，朝鸣书院被迫关闭。
  健林回到红木林，果然和父亲预想的一样，做起了护林人。
  他开始发育，渐渐长高，长壮。有一天他帮父亲伐木。随着一堆清香的木屑在腿边堆积，大树轰然倒下。健林停下来休息，恍惚记起那树是在自己入书院的那一年栽种的。他蹲下身数数树桩上的年轮，满十圈。

镜流年

【木渎镇的雨。丹萍寨的雪。】
  这一年，健林送木材到木渎镇茶庄。谢老需要木材做家具。
  夜晚。他的马车驶得很慢。就要进入木渎了。这时，他在街角看见一个白色的影子。
  曳地长衫，天气有些凉，衣衫前的胸口却无所顾忌地暴露着。她挥手叫停。健林在红木林呆久了，不知外面的世界，果然就老实停了车。
  女人上了车。天色有些暗，他看不清她的样子，但依稀可以辨出她脸上浓妆重彩。她身上廉价的脂粉气直冲他的鼻子。
  “小姐，您要去哪里？”健林客气地问道。
  她没回答，只是一味憨笑。
  “您，想去哪里？”他又问。
  “随便你。”她说。
  “我的意思是……您家在哪里？”
  女孩侧过身，和健林对视起来。支离破碎的月影中，她瞬间恍然：“啊，我弄错了！”然后此地无银地补充道：“其实，我只是想搭个便车去百花酒坊。”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做这一行的？”健林现在也明白过来了。
  “半年前。”
  说实话，健林不太相信——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做这一行的，总是尽量把自己的从业经历往短了说。
  那晚的夜色，疏离暗淡。女孩在百花酒坊，慌慌张张地下了车。
  健林看着她窘迫的姿态，又觉得，她说的或许是真的。因为她的生涩、紧张和故作老练，都暴露了她心里未曾泯灭的、有点自欺欺人的自尊。这不是一个老手该有的姿态。
  这自尊让他想起一个故人。
  晚上健林卸完货，在木渎镇乱转了一圈，天空下起了细雨，他不经意间就转到了百花酒坊。他想着该给老爹买点好酒，正要推门，门自己开了。一个白衣女子搀着一个醉汉跌跌撞撞地走出来。正是刚才那女子。
  刚才在路上看不清楚，现在灯笼烛光的耀映，将她的脸照得清清楚楚。
  她是暮虹。
  健林追上前，大喊：“暮虹！”
  那女子愣了下，回过头。她眯着眼睛看了健林几秒，脸像落满灰尘的帘子突然摔了下来：“对不起，公子，您认错人了。”然后搀扶着醉汉，急促地走过了木渎桥。
  都是思念一个人太久，容易产生错误。
  可是在对视的第一眼，健林就知道那绝不是错觉。
  穿暴露长衫的暮虹。锦衣夜行的暮虹。长高了的暮虹。画了浓妆的暮虹。多年未见，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暮虹。他叫着她的名字，可是她没有勇气承认。用什么姿态承认呢？难道说：“是，我是暮虹。几年未见，我现在是一只江南游荡的夜莺？”
  健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她为了什么。但他永远记得她为了两个粽子赌气式的自尊。
  他多想知道。
  不行，得找到她。
  健林决定暂时不回家。他在木渎客栈又逗留了几日，到处寻找，但那个女人再也没有出现。
  这是健林明白，她一定是暮虹，而且，她不会再让自己出现了。
  心中的疑问和酸楚纠缠了健林半年。
  这个冬天，他送木材到丹萍寨。

镜流年

必须承认，这个世界确实存在“因缘”这回事。
  在丹萍寨山壁边的小径里，健林的马车被堵住了。一个叫佳荷的冰心弟子，正在抢救一个半埋在雪里的人。
  健林好心肠，停车烧起了火堆，又煮了雪。
  女孩被救活了。
  是暮虹。
  “是，我是暮虹。”说实话，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困难。裹着毛毯的暮虹已经缓过劲来，她坐在火焰背后，平静地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我离开书院后，一直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云麓仙居分崩离析。叔帮主下落不明。帮主素日待我如亲女，我下定决心要找到她。有一天，我又饿又累，昏倒在去往骆驼村的路上。
  ”是冥杀救了我。他把我带回他家。那时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大荒世界八大门派之外，还有个叫穷蝉的门族。
  “穷蝉给了我衣食无忧的生活，但我知道，我必须为此付出代价。他们叫我刺杀冰心堂和弈剑听雨阁的弟子，我当然不答应。可是，穷蝉**信息灵通，神出鬼没，我只有依靠他们，才能更快地打听到苏帮主的下落。此外，我也不能白吃白喝他们的。”
  “他们要我勾引一些人去各地客栈，然后劫取他们的钱物。他们告诉我，其实那些上钩的，也都是些心术不正的人。这样一想，我心里也就好受一点。
  “我没想到那天会在木渎镇遇到你。其实我该谢谢你，你的出现让我警醒。这终归是一条不归路。当夜，我便从穷蝉不辞而别。一路流落到巴蜀，打探师傅的消息。听说，我们云麓仙居的水宗弟子木涯就在丹萍寨修炼。我按图索骥找了来，却没想到丹萍寨这里下了这么大的雪……”
  “你师傅不辞而别，你为什么要这样锲而不舍地找她呢？”健林看着暮虹消瘦的脸，突然觉得好心痛。
  “那是因为你没有尝过孤儿的滋味。”暮虹暗淡地说，“我的命都是帮主给的。帮主不辞而别一定有她的苦衷，我不怪我师傅。”
  然后她忽然笑了，她套上破破烂烂的靴子，“能遇见你把事情解释清楚，我已经很高兴啦。我要去找木涯了。再见！”
  “等等。”健林说。“我讲不出大道理，但是我的直觉告诉我，你的‘寻找’，其实是自己折磨自己。”
  黑丝绒一般的沉默。丹萍寨，那一刻，寂静极了。他们几乎可以听见雪落的声音。
  “是。我一直在苛求自己。”暮虹的语气突然变得很激动。“那是因为你不明白云麓仙居对于我的意义。小时候，师傅就给我说，在遥远的水云宫，有一抹天下最美丽的彩虹，属于我们云麓仙居的彩虹。也是为了这个，师傅才给我取了这个名字。可是因为门派没落，我甚至没有机会回到云水台，去看一眼，真正的，天下的彩虹。”
  健林明白了。这个乡间少年，不迷信任何权势，但他心里有着朴素的真理。他懂得暮虹的话。换成是他，他也会做出和暮虹同样的选择。
  “那，祝你一切顺利，早日找到帮主。”
  “谢谢。”暮虹豁然开朗地笑了。
  “雪这么大，拿着用。”
  暮虹望着健林手工的油伞，犹豫了一下，没接。“下雪不需要打伞。”她走了。
  雪，大朵大朵地无声漂亮，像慢慢漂浮的蜉蝣，人如同置身海底，有微微的窒息感。她的鞋子踩在雪里，咯吱咯吱地响。
  健林望着她固执的背影，心想，暮虹，难道你已经不记得这把伞了吗？

镜流年

【已亡人的回魂夜。未亡人的小半生。】
  大荒很大。大荒很小。在次年夏天。健林又一次见到了暮虹。
  一连下了几天暴雨，不见停的迹象。听人说，蜀州城草草亭上的草都沤烂了。健林是个热心人，找了新鲜的衰草，拉上马车，就朝蜀州城奔来。
  蜀州城。草亭。
  健林到的时候，已经有人在房顶忙碌地修葺庐顶。贺枝张老人。逃难的乡民吉平都在下面避雨。
  不一会儿，修庐顶的人从上面跳下来。
  是暮虹。
  一如既往的瘦。头发湿漉漉的。
  看见是健林，微眯了漆黑的眼。
  “对不起，每次见到你，我都这么狼狈。”
  “你找到帮主了吗？”健林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没有。但是，我已经知道她改名阴逸云，隐藏在太古同门一带。有了这个线索，我想应该可以很快就找到她了。”
  “我可以帮你什么吗？”
  “我需要钱。”
  这是健林第一次听到她说缺钱。
  ——是在茫茫人世中，一个孤身的女子，终于顶不住了？还是因为，当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说缺钱的时候，其实就想传递她对他真正的信赖？
  如果是前者，他心疼她。如果是后者，他愿意被她依赖。
  事实上，这个淳朴的林间少年，已经被证明是红木林历史上最好的护林人。整片红木林，被他打理得生机勃勃井井有条。
  他把钱袋全部递给她。里面有一百个元宝，是足以支撑她接下来的旅程。
  暮虹接过钱袋，想了想说：“健林，你还记得好多年前我写给你的借条吗？很抱歉，我的人生一败涂地，即使是一两银子，到现在，我也还不起。都说‘一语成谶’，我想我以后可能真的不得好死。”
  他本想告诉她，那张借条他一直保存着，但感觉喉咙被什么哽住了。
  她要走了。大雨仍然滂沱。他说：“这伞你拿着。”她不语。他催道：“伞啊，你拿着。”
  她踌躇着，犹豫着。终于还是接了过来。
  她走了。旁边的贺枝张老人以见多识广的口气说：“唉，年轻人，送伞应该送绢布伞。布伞，不散。那姑娘刚才不想接你的油伞啊。”
  布伞。不散。健林瞬间顿悟为什么那一年在丹坪寨，她拒绝他递给她的油伞。她眼中的犹豫。她脸上的踌躇。
  现在看着她落拓的背影，健林心中突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决定回家后，立刻就将那么多年前的借条烧掉。
  但他们终是散了。
  七天后的一个夜晚，有人敲门。健林开门，只见暮虹静静地站在一辆马车前。
  再也没有风尘仆仆，舟车劳顿。一袭白衣如月。面容皎洁如初。脸上无悲无喜。
  她说：“我找到阴师傅了。我得协助师傅去重建门派。真抱歉，让你等了这么久。”
  “我不介意。”
  “可是我介意。健林，我是回不去了。对于我的过去，说实话，连我自己都没有办法接受。”她边说边把一个木箱搁在健林的足边。
  健林终于说出一直想问，却一直不敢问的话：“你为了找师傅，让自己过得这么潦倒。值得吗？”
  暮虹想了想，微眯着眼，虚望着夜空，却答非所问：“小时候，我问师傅为什么我给我起‘虹’这个名字。现在我明白，师傅其实是想告诉我，天造之物，注定短暂，而且残缺。”
  暮虹转身上了马车。“得得”的马蹄声踏碎了静谧的夜。暮虹平静地对马车里一直等着她的老婆婆说：“孟婆，我可以跟你走了。”
  健林不知道，就在他烧掉纸条的那个夜里，她倒在了穷蝉追杀者的刃下。叛离穷蝉的人，从来都不得善终。她终是没有找到师傅，也未能见到水云宫的彩虹。
  而在健林打开珍宝道具后，他将看见一件沾着血液的白衫。它见证了一个女童的成人。还有一把油伞，很有些年月了，却裱得整齐。
  健林在夜色中撑开伞。小小的、浑圆如覆碗的伞，只能把一个人遮得严严实实，而两个人共撑，难免会有一个人呗淋湿。
  多像他们的往事。
  往事中他不懂她对待自己近乎苛刻的执着。但他现在明白了。就像在书院里，李先生告诉他的，向日葵永远朝着太阳转动；而父亲也曾说过，红松树永远朝上生长。
  晨光微熹，微雨如睫。
  雨水骤歇，虹亘中天。
  日光脱出，虹藏不见。
  彩虹短暂的半圈。甚至来不及他和她跑一个轮回。
  所以很多时候，我们不得不独自撑着一把伞，走完这残缺的小半生。
  （文/胡破卷）

镜流年

【十二因缘·化萤记】
老晤庄周化蝶后，谁思腐草化萤前。

                        ——宋·释行海


【壹】

不幸似乎总是择人而栖，且时常披着“命中注定”的外衣。好比眼前这个蹲在河边洗衣的少年。
才九岁。其实九岁的孩子能懂什么呢？他懂的却不少：砍柴、生火、切菜、喂猪......当同龄人还在贪念父母的怀抱，他却已经接触到生火粗糙棘手的茧。
并非愚笨的。笤帚绑上布条，使清扫变得省力。洗衣前先用皂角水泡一泡，便能洗的片渍不留……诸多生存智慧，他无师自通。
也并非难看的。稠密睫毛掩映着两只杏仁眼，瞳仁漆黑如夜。鼻、唇、颌都细致精巧，像上了上了釉的瓷。
……
一切全毁在右手上。
右手食指，他有两根。是的，他有六指。
或许就是因为这个，他刚出生便被父母遗弃，是好心的孔雀坪米店老板收养了他。四岁那年，米店老板去世，老板之子接管米店。老板之子早就视少年如眼中钉。碍于父亲的遗嘱，他勉强留下了他，让他做了小工。从此这个少年的噩梦开始了。每天清晨，竹条扫帚吹着哨子将他叫醒。除了看不到尽头的杂务琐事，他的另一项重要工作便是挨打挨骂。
同样也是因为那突兀而生的食指，他没有伙伴。无论走到哪里，总有一帮孩子凑过来，看猴子似的“观赏”他的手。“六指！”“六指！”大家叫嚷着，似乎忘记了这个少年原本有一个动听的名字：慧海。
慧海被围在中间不知所措。尖利的嘲笑声，像蜂针穿梭着他的神经。看着一张张幸灾乐祸的脸，他惊恐万分。
为此，小小年纪的慧海，就时刻提醒着自己，要握着拳----不是为了出拳反击，而是把多余的食指裹在拳头里，不让人看见。
这样的姿态让他明白。自己是“不对”的，是为世人所不容的异端。
他恨自己是个六指。

镜流年

直到那个隆冬的傍晚。
慧海在河边洗完了衣服。捣衣槌支在桶外，一荡一荡地，随着步伐拍打着他的屁股。木桶很重，里面堆着米店老板一家的衣服，他不时需要顿足换手以缓解疲惫。途中，他看见了六岁的果果。
他早就知道果果。米店星秤师傅的女儿。但果果未必知道他。因为他总在厨房、马厩、茅厕等不为人注意的地方出没。
果果望见他，歪着脑袋跳过来。没等他拒绝，果果已经不由分说的帮他抬起了木桶。
“哇，洗了这么多衣服，你可真有本事！”果果赞美得真心实意。这是个五官还未长开的女孩，除了一双灵动的眼睛，再无过人之处。可慧海就是觉得她看着舒服，或许是因为果果眼睛里那一层薄薄一层翠蓝吧----这蓝使她显得特别干净。
两人携手把木桶抬进院子，果果突然顿住了。她注意到了他的手。
“咦......好像你的手和我们的手不一样呢。”
慧海本能地把手掌蜷起往身后放，果果敏捷地抓住了他。果果的小手有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暖，慧海顺从地摊开了手掌。
果果没有像其他女孩那样尖叫一声然后逃之夭夭，而是翻来覆去看了很久，那微妙的触觉让慧海感到一种久违的信赖感。
果果将两人的手掌叠在一起：“呀，你比我多一根手指嗳！”

慧海卑怯地垂下头。果果的手就和他的重叠到一起，可那两只手却如此不同。且不说那可怖的六指，但是外观，果果的手就比他的好看很多。粉嫩嫩的，肉团团的，手指和手背的交界处嘟起小小的漩涡；指甲干净润泽，甲盖下端卧着染着红晕的弯月。再反观自己的手：冻得通红，皮肤皲裂，散布着暗紫色的冻疮。这是一双未老先衰的手。
“是像树枝一样长出来的吗？”果果捏住那根六指，就像捏着一只蝈蝈。
“不是。是一生下来就有的。”
“哇，那你打架一定很厉害！”小女孩打架靠的就是指甲。果果觉得慧海多出来的那一根手指，简直就是天赋异禀。
“......我从来不打架。”打架是需要双方互动才能完成的事，可慧海从来都是骂不还口打不还手。
“那你怎么拿筷子呢？”果果好奇心很重。
慧海捡起两根枯树丫，权当筷子示范给她看。果果定定的看了很久。他和别人拈筷子的方式有点不太一样。因为多了一根食指的加力与协助，非但不显累赘，反而可以将两根筷子牢牢嵌在指间。果果试着抽了半天都抽不出来。
“你不该去砍柴。”果果突然用笃定的口气说，“你该去端茶送饭。你有六根指头，你会比别人都端得稳。”
---连懵懂孩童都能发现他的价值，那些大人却视若无睹。
慧海很难过。端茶送饭，都是比烧水洗衣高级的活。可是这个女孩忘了---一个六指端上来的茶，还有谁敢喝？
但转瞬慧海又觉得很高兴。他终于有了一个不厌嫌他的朋友。慧海想，要是所有人都能像果果这样对他该有多好。
每天傍晚从河边洗衣归来，慧海都能碰上从学堂出来的果果。果果总是跑上前帮他提木桶。和果果并肩而行的这一小段时光，是慧海一天中最开心的时刻。果果像百灵鸟一样叽叽喳喳个没完没了，慧海一边安静的听着，同时暗暗把木桶提高一点---这样果果就可以少出一点力。慧海很喜欢听果果讲学堂里的事。他自己没有机会上学，所以对学堂里的一切都充满向往。
呵气成霜的清晨，慧海出门砍柴。回来时鼻涕冻成了冰凌，手上的冻疮也冻熟透了。
赶着去学堂的果果叫住他：“慧海！我有一双多的棉手套，你试试看！”少女的嘴里有一股清浅的薄荷香。“这样你就不会生冻疮，也不会让别人看见你的六指了。”
慧海哆嗦着带上手套。大小正合适，厚厚的，暖暖的。
“我先走啦！”或许是怕迟到，又或许是怕偷送手套的事情被娘亲发现，果果在跳过米店的门槛时狠摔了一跤，大地劫走了她的一颗门牙。
手套真的很暖和，可是每次砍柴时，慧海都舍不得用。他怕把手套弄脏了弄旧了。一直到春暖花开、天气转暖，那手套还跟新的一样。

第二年夏天，孔雀坪米店遭了难。

镜流年

正午，厨房炉灶里残余的火星溅出来，将柴木引着。加之暖风盘旋助阵，很快整个米店便被火焰淹没了。而慧海因为外出砍柴，幸免于难。

慧海背着一担柴站在火场外围，焦灼的想：果果，你在里面吗？

这么想着，慧海就真的听见果果在喊：“慧海，救我，快来救我！”他拔腿就要往火里冲，旁边拉住了他。

“你们听，听---”他挣扎着，实在不能理解这些大人为什么袖手旁观见死不救。“果果在里面哭，她在喊我的名字，我都听到了！”

“发癔症！哪有什么哭声！”

旁人呵斥道。慧海安静下来。真的，风中只有噼噼啪啪的火星炸裂声。

难道是我的幻觉？慧海想。这时，他听见有人一边泼水一边嚷道：“一个都没逃出来，一个都没有！”

一个都没有。慧海顿时如置冰窖。

夜幕降临，火终于被扑灭。抬出来的，是一具具已经辨不出形状的焦黑躯体。慧海不忍再看，他幼小的身影踟蹰在夜色中，像陷落在端砚墨潭里的一只蜉蝣。

孔雀坪米店带给他的记忆要多痛有多痛，孔雀坪米店带给他的伤害要多深有多深，可是当孔雀坪米店就这么付之一炬时，他还是感到了不舍。米店至少有果果，至少有一日三餐，而他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靠在木柴上，他根本睡不着。起风了，风像果果粉团团的小手扯着他的衣袖。他想起被自己小心藏在枕头下，同样葬身火海的那双手套，开始默默流泪。

第二天，慧海把柴卖了，那点钱他准备做盘缠，去异乡讨生活。离开孔雀坪前，他又去了米店废墟。

是大暑之夜，有萤火虫飞舞在凌乱的灰烬之间。慧海看见一位云游画师走进断壁残垣，捕捉着那些提着灯笼的飞虫。他把它们抓在手心，然后松开，一蓬蓬的光芒便游弋消散在空中，渺若流星。
“画师，您在做什么？”

画师闻声转身。瘦弱的少年，怯畏的眼睛里荡漾着月影星辉。

画师说：“今日是大暑。粪虫至秽变为蝉，而饮露于秋风；腐草无光化为萤，而耀采于夏月。”
“腐草真的会变成萤火虫吗？”

画师笑了，庄严中流露慈悲：“总有一些腐草会变成萤火虫，又有很少一些萤火虫能变为星辰。这需要很多的耐心、爱、忠贞与勇气，而更多的生命，最后只能悄无声息地自生自灭，逝于旷宇，归于大地，陷于尘埃。”
“果果也变成星星了吗？”画师的笑容缓解了慧海的紧张。
“果果是谁？”
“是米店的一个女孩。她对我很好。”

画师还是微微地笑，他指着墨蓝色苍穹说：“洁常自污出，明每从暗生。果果如果真如你所说的那般善良无暇，那她一定会成为天际的星辰。”

慧海其实不太明白画师的话，但画师的笃定沉静感染了他。他的心胸突然变得无比豁朗，所有痛苦和烦恼仿佛都随着清凉的夜风远去了。慧海隐隐的为果果感到高兴，果果人那么好，一定已化作众星中的一颗。他禁不住长吁一口气，原来果果去的是一个光明舒适的地方，她就在天上，用她那双清亮的眸子注视着他。
那一晚，慧海在草丛里睡得像年月深长的灵芝。

之后的人生，依然困顿。

慧海先后做过马夫、茶馆生火小厮、布坊染布小工......却总是做不长。一旦他的六指暴露，立刻有无数人上来围观。他被簇拥在目光中心，却感觉自己被流放到了人海边缘。
那根六指，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留下了。

无数次他举起刀，却总在最后一刻顿住---他不敢。是长期逆来顺受的惯性使然，也是难以启齿的小小私心：没有了着劳什子，天上的果果还会看见他吗？世间人潮汹涌，果果会看错人吗？

他觉得那根六指就像一个暗号。对接着地上的他和天上的果果。
十四岁那年，慧海有人人生中第一次发狠。

当时他在九黎城一家酒馆当帮厨。打样后掌柜发现帐不对，短了几两银子。老板的目光直逼过来：“是你干的？”老板身后是小二和厨子狐假虎威的笑---他明明一直在后厨，根本没有染指钱柜的可能。难道就因为这多出来的六指，他就有了某种人格劣势？
无疑，这是比身体歧视更深的羞辱。

一时间，慧海气急攻心。他顺手抄起一把刀，手起刀落---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一截委身了十四年，带给他无尽屈辱的食指在血光中飞溅而出。
是告别，也是开始。

镜流年

-----庄主克扣掉了他的一切，却惟独忘了一张放在胸口、等待孵化的蚕子。
这就是希望。
靠着这些蚕，他们的人生出现了转机。

第二年初夏，他们在望川镇郊外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小草房。

这一天，慧海去镇上的纙丝坊卖掉第一批蚕茧。静抒留在家中，一边清洗桑叶，一边酝酿晚餐的菜式。云游画师在这一天再次出现了。

傍晚，慧海卖掉蚕茧，走在回家的路上。天渐渐黑了。野地里萤火虫轻舞飞扬，像隐身的亡灵提着灯笼，寻找故乡。

慧海突然看见站在河边的云游画师。画师这么多年都没有变化，依然肩负行囊，仪容庄严。慧海高兴的问候道：“画师，您还记得我吗？”

画师颔首微笑：“当然记得。十年前，你问我，果果是不是变成星星了。”
“是啊，我现在有了静抒。”
“果果在天上看到，也会为你们高兴的。”
“恩，谢谢画师。”
“一切都很完美。不是吗？”

“唯一的遗憾就是静抒脸上的疤痕。试了很多方法也去不掉。”
只是一瞬间，画师已经远去了，风中传来他朗朗的笑声：“你捉住萤火虫，为她做一盏灯吧。”

那天晚上慧海回家晚了，静抒歪在椅子里酣睡着。一桌好菜好饭丝毫未动，已经凉了。

慧海想了想，决定不惊动她。他把装满萤火虫的瓶子挂在纱帐里。
萤火虫照亮过无数夜行者的眼睛，此刻，照耀着慧海小小的心愿。

那一夜他们睡得很香。他和她都不知道，等天明醒来的时候，静抒的面孔将平滑如初。

溽夏到来，慧海和静抒相约来年扩栽几棵桑树，还有，要生一个孩子。
这一天，静抒出门去采购桑苗。她不会想到，一个时辰之后，当她回来的时候，家已经不在。

是大暑之日。慧海留在家里清理蚕具。要准备饲养早秋蚕了，春夏季用过的蚕具要抓紧时间清洗消毒。

前段日子经常整夜整夜的给蚕宝宝更换桑叶。他太累了。灶上烧着水，他借这个间歇靠在风口打个盹。他很快就睡着了，以至于灶里的火星溅到扫帚上都没有发觉。

等他从困倦中挣扎着醒来的时候，整个家已经烧了起来。他本能的抢救着重要物品：蚕卵蚕茧，金银细软......
风很大，火势如脱缰之马难以收拾。

望着熊熊大火吞噬着蚕室，望着燕子衔泥般一点点建起来的家就这样毁之一旦，他很哀伤，但并不绝望。

他有蚕艺，有手艺。他和静抒一定可以东山再起。他有这个底气。
他本来可以坐在火场外面，静静的灯静抒回来。可是他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他毫不犹豫的冲了进去。
其实，他只是想救出一双手套。
刚才在抢搬东西的时候，他唯独忘记了那双手套。

你怎么可以忘记呢？他气恼的问自己。你已经失去了果果的手套，不能再把静抒的手套弄丢了！
手套呢？
手套呢!

熊熊火花映着他的脸，他的双颊一片晶莹，不知是泪还是汗。
终于找到了。

他高兴的转过身。这时，一根燃烧着的横梁掉下来，砸向了他。
静抒回来的时候，昔日的家园已是一片火海。
她一下子瘫倒在地上。

她在火场外，发现了蚕卵蚕茧和金银细软。她明白他其实已经逃了出来，可不知为什么，这个傻子又冲了进去。结果，他被永远埋在了灰烬里。
暮色开始降临，余烬明灭不定，烟灰在风中游荡。
当月光流淌在大地上的时候，云游画师又出现了。

“画师，带我走吧。”静抒望着画师。“让我回到我原本应该在的地方。”
画师牵起她的手，两人朝夜色中走去。她越走越矮，越走越小，直至走成一个七岁女童的模样。
没错，她是果果。
但她不再是那个小小的果果。

那个小小的，蚁蚕一样的果果，当年的确已经葬身火海。

她早已死过一次。但是为了一句年少时的话，她自愿放弃成为一颗星辰，画师给了她一次机会，让她重返人间。
于是她携带被火焰残损的容颜，奔赴一场约定。
那个叫慧海的少年没有辜负她。
她千里迢迢而来，绝非一场明珠暗投。

桑木逶迤，簌簌风呤，她有效的身影渐渐暗淡雾化，邈若微光，轻盈升腾。云游画师松开手，像松开十二年前那个大暑之夜攥在手心的萤火。

从此遥远的苍穹，银河之畔，有两颗星子并肩而立，遥望人间。
总有一些燃烧会嬗变成萤火虫。总有一些萤火虫将化为星辰，高洁、神性、至真的星辰。
也唯有这些星辰，是暗夜永恒的知己。

【完】


=====================================================
化萤记不是楼主打的，从贴吧里复制的。

这篇不得不吐槽一下，这男主角也悲催的。男主角命犯天煞孤星啊，走哪哪失火，先是收留他的米店失火，后来打工的蚕庄失火，最后面自己住的房子失火，结果还搭上自己的命。这剧情，略坑┭┮﹏┭┮

镜流年

【十二因缘·桂墟记】
子坠本从天竺寺，根盘今在阖闾城。
当时应逐南风落，落向人间取次生。
                         ——唐·白居易

【壹】
  我想给你讲一段往事。故事发生在五十年前，可是直到今天，它的肌理依然清楚如新、纤毫毕现，似乎长在了我心里。
  关于这段往事，你追问了我很多年，我却一直不肯告诉你。之所以要等到五十年后的这个中秋之夜与你分享，是因为你说，生活令你沮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