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
弈剑之道,洞若观火。 听雨之情,飘渺若仙。
一
装满十大门派弟子的海船覆了没多久,陆南亭就背负着剑匣和其余九大门派的期许踏上了剑奔向南海。
本来这种事情是不需要出动掌门的,这个大荒每刻都有大大小小的悲剧发生,很多事情并不需要也轮不到掌门亲自出面处理。 只是这次偏偏和幽都势力扯上了关系,甚至还有太虚前任掌门宋御风的消息传来,让人不得不重视起来。十大门派聚在一起絮絮叨叨了几个时辰以后,陆南亭打断了互相推脱的争论表示自己愿意前往探看。 年少便撑起弈剑听雨阁的阁主站起身,即使穿堂而过的风刮的蓝色袖袍嗖嗖响也挡不住陆南亭表露出来的坚决。坐在桌子旁的其余代表沉默了下说既然陆阁主愿意前往,那再好不过了。
陆南亭点了点头应承下来,走到屋子门口从角落捞了一只信鸽将写了几句话的白绢折叠几下后绑在了鸽子腿上,一扬手鸽子立刻扑扇着翅膀朝天空飞去。 太虚代表看着鸽子旁边的腿环有些犹豫道:“陆阁主,那是我们太虚观的鸽子。” 陆南亭摆了摆手:“无妨,今日我来之前让门下弟子去给宋掌门送礼了。信鸽到的时候他们应也在太虚观中。” 云麓掌门慕珊走到陆南亭身旁递上一枚圆珠道:“这是避水珠,能让你在水底行走如陆上。” 慕珊送上了避水珠以后其他门派也纷纷上前给陆南亭送上了不少东西,陆南亭不禁失笑道:“这个架势又不是不会再见。” 正递上一包药膏的木香掌针又往着包裹里面塞了不少大还丹:“南海的局势谁也不知道是怎样,云麓那边只能看到七夜、张凯枫和宋御风掌门进了轮回塔,之后又看到玉玑子带了三个徒弟进去了。你进去了只会更乱,还是多备些东西为妥当。”
过了半响众人才停了送礼践行的举动,陆南亭道:“多谢诸位关怀,陆某感激不尽。待南海之事了结,我们十大门派再聚首。” 说罢抱着一堆东西行了个礼后便施展了身自在,踏着剑朝南海方向飞去,灼人的光线下一袭蓝衫快要与天同色。
二
水,黑暗和寂静。 这是海底的世界光怪陆离里不变的存在。
陆南亭在南海海底已经走了一天,即使有地图却因为方向难辨标志难寻而兜兜转转。刚从雷泽入南海的时候,眼底所见皆是森森白骨,海草在布料和骨骼间打着结。 看到尸首衣物上绣的门派花纹,陆南亭微叹了下,取了砂子将尸首掩埋。随手抽出其中一位剑阁弟子的佩剑插在坟头,剑穗在水波中舒展如同有人拨动一般。
南海伽蓝墟是被幽都王操控海潮卷入海底的,伽蓝墟曾是佛教圣地,即使后来人流散去荒芜沉寂,也有一种独属于神佛的气息存在。 即使被卷到了海底,佛像生苔无人朝拜,依旧如此。
陆南亭检查了下四周环境,准备踏入轮回塔的一瞬间却听到原本寂静的海底发出刺耳的爆炸声,面前的怒像本尊像怀里的六道轮回盘开始出现裂痕,裂痕一点点的扩大和衍展到全身。拉开和轮回塔的距离陆南亭才看见轮回塔从刺出海底的塔尖到压在海床塔底部分都在不停的抖动和碎裂。 想到这次来南海就是为了幽都势力对轮回塔的行动,而如今轮回塔惊变,必然是塔中出了问题。陆南亭给自己了一个八荒地煞诀后冲向轮回塔的方向,却被一股力量打的往后退。
“不想死,就不要冲进去。” 陆南亭抬眼一看:“玉玑子?” “轮回塔已经开始崩塌了,你进去是送死。”玉玑子冷冷的看了一眼陆南亭,“还是你想进去和幽都王陪葬?” “陪葬?”陆南亭道,“你和幽都王……?”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不会恒久不变。幽都王已经死了,幽都军过不了多久估计也会散了。”玉玑子拉了拉斗篷的帽檐,然后走到不远处对着什么人交代,“你们一人背着一个人上岸吧。”
陆南亭顺着玉玑子方向看去,一看却再也移不开视线,站着的三个明显是玉玑子的徒弟,旁边躺着三个人,躺在地上的其中一人眼熟的过分。 陆南亭在背着葫芦的太虚弟子伸手之前拉起了那个昏迷的人,即使是在昏暗的海底也将那人的面庞看的清楚,抬手覆上对方紧紧阖住的双眼,陆南亭哑着嗓子喊了一句:“凯枫。” 听到怀中人迷迷糊糊的喊着疼,陆南亭皱了皱眉对玉玑子道:“陆某尚且有事,先走一步。”然后捏了个剑诀,将张凯枫打横抱起来便踏上剑朝着雷泽方向急速行去。
玉玑子看着陆南亭远去的身影想起了曾经在轮回塔里面看到的张凯枫心魔,勾了勾嘴角,这对师兄弟倒是有趣。
三
南海到雷泽的距离并不长,但是抱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时候陆南亭觉得这条路比来的时候要长不少。取了两颗木香掌针执意要塞进包裹的大还丹喂给张凯枫,见张凯枫表情放松了不少陆南亭的心才稍微平静了一些。
到了南海滨找到了一个废弃的渔夫屋子,陆南亭把房子里面的床铺上布除了些灰才将张凯枫放上去。陆南亭看着躺在床上的人,除去多年前曾在北溟夜安城远远看到的那一眼,十八年来这是第二次看到当年一手带大的孩子。 穿的依旧是当年最喜欢的白色单摆样式,连花纹都没怎么变过,只是里面穿上了防御的盔甲,披上了防寒的毛裘。而穿着这身衣服的人从小孩模样已然长到和自己一般高,面部轮廓变得分明立体再无当年的半点童稚。 陆南亭叹了口气,从包裹里拿出一包伤药坐到床边,将张凯枫上身衣服褪下,寻找着可能的伤处。 轮回塔里面发生了什么,只有从里面出来的七个人知道,但是从张凯枫满身的伤痕能够猜测到轮回塔里面绝不是什么踏青之地。 陆南亭取了些断续膏抹在伤口处,然后涂抹开药膏,张凯枫发出不耐的声音。陆南亭一边轻声说着马上就好一边又取了一盒断续膏抹上,冰心堂出的海珠断续膏是伤病的良药,只是药力挥发时候会有点痒。 好不容易把所有可能的伤口都抹上了药膏绑上了绷带,已经过了大半天。陆南亭寻思可能会有内伤,决定出门去采些草药熬成汁水,但是又怕张凯枫在此间转醒乱跑让伤口裂开。陆南亭取了纸笔修书一份留在了桌子上后才敢出门。
等采了药回来还没推门,就听到屋子里面有声响传来。想到屋子里面那个人可能有的种种反应,陆南亭捏紧了手里的草药终是推开门跨了进去。 伴随着开门的吱呀声,陆南亭听到的是却一声谢谢。 屋子里面的人背对着陆南亭盘腿坐在床上,知道有人进来了也没回头只是说了句话,就自顾自的想要碰到背上的一处绷带,只是绷带距离尴尬自己一个人碰触不到。陆南亭沉默不语的走上前去把那处伤口的绷带松开。 张凯枫松了一口气变回头变道:“谢谢,这处伤口绑的太紧了。” “是我没绑好。”陆南亭道。 “没有……”张凯枫刚准备解释什么,却在下一秒和陆南亭双目相交。
从陆南亭的角度能看到张凯枫的眼睛在那一瞬间明显的睁大了,和刚刚平和的语气不同,张凯枫的声音变得十分狠戾:“陆南亭!” 被喊到名字的那个人闭上眼睛以一种认命的态度应道:“是。”
张凯枫抽出放在床头的剑指向陆南亭:“你居然还敢出现在我面前。”话音刚落不等陆南亭回应便将剑往前刺去。 陆南亭闪身躲过,张凯枫剑法凌厉,每一处都是寻了能让人最痛的地方去刺,只是被陆南亭一一闪过。陆南亭也不拿自己的剑出来,只是用手里的草药偶尔格挡一下剑招。 十八年未见,张凯枫的招式依旧是当年自己传授的那些,和普通的弈剑听雨阁弟子所会的招式并无二样。只是张凯枫的打法明显是生死档口实战练出来的,一招一式无不带着伤人的杀意。 陆南亭见过最老练的弈剑听雨阁门人也没有张凯枫这般能把招式和实战混在一起使用。恍惚间张凯枫的剑已经到了眼前,纵是陆南亭察觉到做出了反应,肩膀也被刺了一剑。 而下一秒张凯枫却更像是被刺中的人跪倒在地上。 即使是倒下了,张凯枫依旧死死的盯着陆南亭,模样像是要把对方生吞活剥一般。
陆南亭上前将张凯枫的剑放在了身后的桌子上,然后把他抱起来。张凯枫被抱起的一刻冷冷道:“放我下来。” 对于张凯枫的反抗陆南亭不予理会:“等走到了床上,我自然会把你放下来。”
擦药不过半日,即使是冰心堂出的药膏也来不及把伤口痊愈。而在伤口还在愈合的时候动武,带来的后果就是伤口全部撕裂开来,鲜血渗透出绷带。陆南亭将绷带取下,取了一块干净的布,把伤口全部擦拭了一边,然后涂上药膏绑上绷带。 张凯枫也不吭声,只是漠然的看着陆南亭忙前忙后,陆南亭也不说话,只是不停的处理那些伤口。 屋子里面只有瓶瓶罐罐时不时碰撞的声音。
张凯枫想起自己幼年时总是静不住,时不时的都会给自己和别人惹出乱子。陆南亭总是无奈的跟在自己后面。 受伤被带走然后被温柔的处理伤口,这一切都像极了还在弈剑听雨阁的那些年。
四
每个门派都有一个大师兄作为整个门派的表率,弈剑听雨阁第十五代弟子里的大师兄就是陆南亭。 而从张凯枫记事起,陆南亭就陪在自己身旁。
弈剑听雨阁弟子多半都是肆意潇洒,随心所欲的。张凯枫在众弟子里面见过斩妖除魔的剑侠,至情至圣的弈者,与世无争的隐士。 却没有第二个和陆南亭一样的人,安静淡漠,以一种站在一切之外的态度去面对一切,同时又恪守着属于自己大师兄身份的一切教条。
从幼时起,就有人打趣说陆南亭这辈子最认真对待的只有张凯枫。张凯枫幼年时只是不屑这种说法觉得都是过来没话找话聊天的,只是年岁再大一点发现陆南亭对于阁中其他人相处都是带着距离的,对任何人的一举一动都一样,精准的像是刻尺,没有代入一丝自己的思绪。唯独面对自己时淡漠总是带着一丝温情,门派里那么多小孩,可是只有自己有着被陆南亭指导招数,照顾生活起居的待遇。 张凯枫享受着这点,这代表自己在陆南亭心中不一样,代表着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可是挂在悬崖然后看到陆南亭一点点松手的那一刻,张凯枫觉得自己其实并没有多么不一样。
张凯枫闭着眼睛回忆着当年的一幕幕,那些事情依旧鲜活的如同刚刚发生一样。陆南亭端着药推开门看到的就是张凯枫闭着眼睛依靠在枕头上冥想的场景。 “凯枫,喝药了。”陆南亭坐到床边道。 张凯枫睁开眼睛看着端着药碗的陆南亭:“陆南亭,你到底想怎样?” 陆南亭递过碗道:“我只是想弥补一些曾经做的错事。” 话语落地张凯枫接过碗朝着地狠狠一甩,汤汁四溅。张凯枫道:“是准备看住我?免得我再去当魔君杀人?” 陆南亭下床将碗碎片拾起来道:“幽都王已经死了,幽都军队现在没有首领,忙于内斗逃命的都有,已经溃不成军。” “没有首领倒是好,我回去就不是幽都魔君而是幽都王了。”张凯枫轻笑一声到。 陆南亭走到张凯枫面前道:“凯枫,幽都已经没有希望了,你回去也只是送死。何必这样?”
张凯枫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似的笑了下,挺立起身子直直看向陆南亭:“何必这样?陆师兄,当年因为你放手这大荒才多了一个魔君。倘若当年没有放手,自己可能还真的会如你当年所愿娶妻生子遨游天下,而不是跌落悬崖为了生存和寇匪为伍甚至被妖魔掠去为了生存涂满鲜血最后走上魔君之路。” “陆南亭,当年我只是一个妖口中的魔君,而让我走上整个幽都魔君之路的人,是你。”
张凯枫看了看陆南亭越捏越紧的陶碗碎片,凑到陆南亭耳边轻声道:“十八年前君何愧?” 陆南亭面露愧色,一边不住的道歉一边后退转身走出了屋子。张凯枫看着远去的仓惶背影大笑,笑声却在不久之后转为了哽咽声。
五
没人会喜欢被人又砍又刺。 张凯枫原本以为陆南亭会在听了那些话以后转回弈剑听雨阁继续做他的掌门,两个人当做从未见过面一般。却没想到到了晚上陆南亭拿了饭菜和药回来了,还对着自己示意身上的药膏和绷带要更换。 张凯枫看着从表情上看不出情绪的陆南亭不说话,最后还是解了衣裳让陆南亭处理。 陆南亭处理完伤口,把饭菜和药放在床边的板凳上道:“先喝药再吃饭。”没有多说别的话就转身出门了。
一连数日都是如此,在饭点出现,然后更换药物,再拿过来饭菜和要服的药。 两个人除了必要的一些交流,谁也不会多说一句话,只是沉默。张凯枫也不想去问陆南亭怎么想的,也不会去问。
一个月后,伤口的痂已经脱落完毕。整个人都恢复的差不多了以后张凯枫在陆南亭午时送饭的时候对陆南亭道:“我伤已经好了。” 正换着药膏的陆南亭看了看伤口恩了一下,手上却还是摸着伤药。 “我准备走了。”张凯枫道,“不用紧张,我不会回幽都。” 陆南亭道:“那你要去哪里?” 张凯枫拿起药碗喝了一口:“与你无关。” 吃完了饭张凯枫顺了一份陆南亭的地图,拿了自己的剑就出了门。看着地图,有太多地方未曾去过甚至于未曾听闻。张凯枫将地图收到怀里,随便选了附近的林子走了进去。
张凯枫一路南行,陆南亭也一路跟着。 在野外饿了有食物出现,住店结账被告知账单已经有人付了,缺什么都有人给自己打点好。但是那人就是不出现,张凯枫也不戳破。就算在吃饭的时候因为实在没空位,两个人坐到一个桌子上。张凯枫也把陆南亭当是陌生人对待。
成年以后张凯枫已经学会了控制身上的魔气,除非特殊情况不然都不会散发出魔气。一身像极了剑阁弟子的装束,加上手里一把天逸云舒,和看起来让人有接近冲动的清秀俊俏的面容。张凯枫在途中常常被人以为是弈剑听雨阁弟子搭讪,甚至有人会向他提出帮忙解围的请求。 张凯枫也不解释和推脱,在他看来,常人的困难对于自己而言不过是随手之劳。而那些人问题解决以后都会鞠着躬感情说不愧是弈剑听雨阁弟子时张凯枫总会有点恍惚。 总会想起当年自己曾经信誓旦旦的对别人说—— 我是弈剑听雨阁弟子,我会保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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