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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雪落
流年暗换。
这段时间里,前掌门长徒慕珊手持掌门令,代替消失在太古铜门后的小掌门隐逸云继任云麓十八代掌门。继任之后,立即做出决定,将整个门派迁至太古铜门前线抵抗妖魔。
“天下大乱之时,云麓仙居弟子本该成为合格的战士,经受血与火的洗礼。”慕珊时常对新入门的年轻弟子如此说道。
成王仲康死守西陵有功,又得定家军统帅定勇鼎力相助,以残破西陵为据点发展己身势力,渐成一方王侯,随着西陵城重建的脚步,他的势力亦发展的如火如荼,手下暗卫影剑能人辈出,使人闻风丧胆。
及至东海大水之年,九黎城与西陵城,隐有双王对峙之相。
只是,每年初雪之时,仲康总会独自一人前往西陵城郊,玉玑子之痕附近的一处无名墓地,就着漫天飞雪燃一些纸钱。
这个习惯,一经维持,便是十几年光阴。
大荒历547年,东海突发大水,中原与江南的联系几乎彻底断去,红石峡一处的裂隙,更是多年无法根除,唯有与江南实际之主,夏伯己樊结为盟友,方能集合中原与江南两处之力,共同抗击妖魔。
依旧是一个落着雪的清晨,恰似当年的江南冬日,苏堤白桥,少女红衣翩然,立于小亭之前。
仲康在无名孤坟之前焚烧纸钱,眼见那纸灰随着细雪飘落而下,方才想起,那是他与她的初见,
她当年容颜依稀还在眼前,时间却是不知不觉的,又经过了几轮。
她的时间已然定格在当年,而他,却已双手染尽鲜血,如今,又要履行自己身为王侯的责任,迎娶一个他甚至都不曾见过的女子。
——为了保证合作的稳固,和亲,势在必行。
这是一场政治联姻,仲康却毫不犹豫的下了聘书,求娶夏伯之女锦月。
“阿音,当年每个人都没有选择,包括孤,”纸灰燃尽,仲康对着那处荒坟低声一叹:“你的墓碑,又染了尘。那人也有一段时间不曾来看望你了罢。”
他早已知晓,有人在悄悄代替自己清理着那处孤坟。至少,每回他前来,那墓碑上都不过是染了一层薄尘。
当年立碑之时种下的梅花树,已然不知开过了几个花期,渐渐的,开成一片小小树林。
此时,正是梅花盛开之际,红梅傲雪,盈盈绽放于枯槁枝头,明艳如当年她的一袭红衣。
他想,她一生颠沛流离,几多辗转,该是更喜欢在落花的环抱下长眠。而他,至少也能在一处地方寻到心之宁静,回想起曾经那个单纯快意的自己。
细碎的脚步声响起,在这雪后宁静的清晨,分外清晰。
仲康回过头来,见一人身着白衣,踏着细碎雪片悄然而来,撑了把白底红梅的纸伞,雪白鬓发以玉冠挽住。他虽只见过那人匆匆一面,却还是第一眼便认了出来。
“焰离国师。”仲康几番犹豫,还是向对方行了晚辈礼。
“成王殿下不必多礼,我今日前来,不过是为了看望故人。”焰离微微抬起纸伞,话音却是平静:“殿下百忙之中还能抽出时间来看望她,也是长情之人。”
“可是,她若在天有灵,该是会恨孤王的罢……”仲康长叹一声:“孤,平生从未有过后悔之事,她去后,却追悔莫及,孤本不该勉强她,走上一条她并不喜欢的路。既是心悦于她,本应放开她,让她能够如自己希望的那样活着。”
说到此处,仲康忽的沉默了。
他记起,眼前之人最后一次在所有人面前出现,是在桐音去世数月后,将掌门令与三卷天书交予仙居新任掌门。
接着,便再无人知晓大国师的行踪。
他派人见过几次,都道国师自西陵一战后重伤未愈,无法见客,如今看来,更多的竟是心伤。
“我在阿音去后,曾看过她的部分记忆,”焰离静立于墓碑之前,低声说道:“她从未恨过你,亦未恨过任何人。你于她而言,并非良配,却是她愿意效忠的对象。”
仲康心中一痛,只得一味的沉默下去。
她已做了她能够为他做的一切,甚至,还为了保护他,保护王朝,尽到了作为臣属的所有职责,为此,不惜身负污名,牺牲性命。
而他当年却因她的拒绝而生了执念,定要探究她对他是否有男女之爱。
多年之后他终于能够直面承认,他对不起她的,太多了。
“这些旧事不提也罢,日前,孤已向远在江南的夏伯己樊递出聘书,择日迎娶夏伯长女锦月为王妃,”仲康微微闭眼,良久方道:“身在局中,有太多的事情,都由不得孤选择……不过如此也罢,从她身中醉梦,拼了命也要压住毒性转身离去的时候,孤便知晓她其实从不曾信任过孤,更别说心悦于孤。想来,无论孤娶了何人做成王妃,她都不会在意的,只会一如往昔,走自己的路。”
焰离沉默良久,终究还是不曾就此事多说甚么。
“及至如今,我也还是嫉妒着那个她心悦之人,甚至有些恨他……为什么,只是冷眼旁观着她的痛苦,却从未将她救下,哪怕,只是**丁点力气予她些暖意,或许能够阻止她走上这条绝望之路。”仲康又沉默片刻,忽然道。
不,他从来都不是不愿,甚至,他以为自己已经尽了自己所有的努力保护她,却依旧无法阻止她那注定陨落的命运,一如水云镜中像,满目血色,无从挣脱。
无论他还是她,所背负的东西都太多太多,只能挣扎于天演命盘所设定好的命轨之中,就连死亡,都是奢侈。
想到此处,焰离只有无声苦笑。
当年的一个迟疑,如今竟成了无法摆脱的悔恨。
情爱一事,她竟是从来都比他清醒与冷静。
然而,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倘若这一切再重来一次,他又将作何选择,是选择任由她前去九黎,还是,不顾一切将她留下,不让她去赴那必死的局。
“是啊……我也恨他。”良久,焰离长叹一声,低低说道。
多年里,他其实一直都无法原谅这样犹豫不决的自己。
“罢了……往事已矣,或许,孤王本无资格怀念过去。身在局中,孤,早已无法回头,”仲康叹了口气,转向焰离,很是犹豫了一番:“不过,如今局势已然紧张,一触即发,不知国师可愿相助于孤,测算这东海大水之事?”
“以前西陵城未破之时,自是可以,如今却不行了,”焰离闻言,苦笑说道:“那句重伤不愈,无法见客,也不算是谎言。我的修为在那年之后,一直被封,近些年里,也才勉强恢复一二,再用水云镜,定是不够的。”
而他的修为失去,本因情殇,若想彻底恢复修为,除非他能够在将来某天,彻底从这段心伤之中超脱而出。
——而如今十几年过去,他却依旧无法释怀,哪怕一丝一毫。
仲康沉默良久,方才长叹一声:“罢了,孤再好好想想解法,国师,您多加保重。”
说罢,仲康将剩余的纸钱丢入火堆,沉默着转身离去。
仲康离去后,焰离亦拿了些纸钱放入火堆里。
明知道她所化身的桐琴依旧陪伴在自己身边,他却还是喜欢来这座墓碑之前,为她焚些纸钱。
至少,这算是作为人的她,存在于这世间的唯一证明。
纸灰飘起,缠绵于飞雪之间,转瞬不见。
焰离取出玉笛,伴着漫天飞雪,枝头红花,悠悠吹起一曲《故园》。
席卷这一整个大荒的战火,已然带走了太多爱恨。
无数人背井离乡,无数人流离失所,无数人痛失所爱……而如今,亦不过是在那沉沉雾霭之中透出一线天光罢了。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一切爱恨的终点,无非如此。
她走得了无牵挂,临去前,亦希望所有人将自己忘怀。
笛音悠悠,轻灵如梦。
一曲《故园》吹罢,焰离长叹一声,拾起紫竹白伞,砌下落梅如雪中之火,灼然明亮。
离去之时,焰离依稀回忆起旧日时光,同样的漫天雪片,同样的一曲故园旧梦,及至如今,却遍寻不见。
“若你的魂魄,还在这大荒中的某个角落——我都等你回来。”
许是数月,许是数年,许是……此生再无缘相见。
不过那又如何呢,只要桐琴中的残魂还在,不曾散佚,她便总有归来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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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埋泉下泥销骨,出自白居易《梦微之》
全诗如下:
夜来携手梦同游,晨起盈巾泪莫收 漳浦老身三度病,咸阳草树八回秋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阿卫韩郎相次去,夜台茫昧得知不
前几天恰好被人安利到这首诗,觉得很适合,就不大意的拿来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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