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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供奉鬼墨众门人牌位的大悲寺位于蜀州城正北。
多年过去,弟子们早已将惨遭蜀匪毁坏的佛像法物修复完毕,然而墙角的焦痕和碎裂的庙碑仍在无声述说着此处曾经遭遇的那场灭顶灾祸。进得门去,莲台上一排排的佛像尽皆白纱覆面,不知是那年血染佛堂不忍卒睹,还是无力庇佑有愧于天。
绕过主殿正中数十丈高的大佛,便能看到壁龛上供奉的牌位,一排紧邻着一排,密密麻麻,怕不有几百上千之数。幽篁的牌位在第一排靠中间的位置,挨在司空墨一旁。他从案台上取了三支香,在火盆中点燃,然后闭目躬身,自己给自己拜了拜。幽篁并没真的要酋做什么,不过后者看了看他的动作,也学着点燃了香。
青烟袅袅,烟火气愈发浓郁。
幽篁敛袖站在一排排门人牌位前,陷入了深思,大堂内一片寂静,唯有远处寺钟敲响,平添几分沉肃禅意。
酋右手无意识地捏着左手腕,抬眼四处打量,忽地瞧见脚边地板上堆叠了大摞大摞的纸钱。他知道凡人有清明时烧纸钱祭奠死者的习惯,却从不知那纸钱是否真的有用。一时有些好奇,便弯身抓了一大把扔进火盆。
散落的雪白纸片在火焰的吞噬下迅速皱缩化灰,酋忽地想起来,也许自己得说点什么才能表明那些钱是烧给谁的?那么他岂不是还得拉着幽篁对他祝福一句“愿你此生安息,永垂不朽”?
——怎么这么奇怪。
一旁幽篁忽然“咦”了一声,只听几声轻微的金属撞击,他慢慢从袖子里拎出了一长串铜钱。
幽篁望着铜钱愣住了:“……谁给我烧的?”
酋也愣了愣,老实答道:“……我。”
幽篁瞟了一眼火盆,那些纸灰还没散尽,更加莫名其妙:“你烧这个做什么?”
酋脸上一烧,觉得自己几千年来从没这么蠢过:“……我就试试。”
幽篁却似乎很是高兴,飞快将铜钱塞进衣袋:“多谢,那我就收下了。”
酋点点头,还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半晌反应过来,开口问道:“莫非……你们鬼墨的钱都是这么来的?”
“不会。这类幽冥死物,置于阳光下面过不多时就会化回原形。我们要是随意乱用,肯定会被附近的老百姓打死,死得不能再死。——纸钱最多只能在朔方城流通,但朔方城离我们实在太远了,修为差些的弟子说不准又都得死在路上。”
“那岂不是并没什么用?”
“……可是,收到了还是很开心啊。大家做了鬼,闲得久了忍不住就会攀比这些。”幽篁珍而重之地在衣袋上摸了摸,又抬起头来:“……我没什么亲戚,更没子孙,每次到了收供奉的时候,都挺没面子的。所以明年——明年清明,你给我烧好不好?不用很麻烦,就一次……”
酋心下释然,笑了笑,指尖在他脸上捏住:“……你若喜欢,我每年都烧,保证给你挣足面子。而且我活得长久,烧个几百几千年都不成问题。”
“……好啊,那就说定了。”幽篁的手抚上他的手背,轻轻覆住,“不许忘。”
酋微微颔首。
此刻两人离得极近,幽篁感到对方温热的呼吸扑到他面上,隐约发痒,心中跟着便酥酥麻麻地温软,也顾不得这里是佛门清净之地,忍不住就要再凑近一些。眼看离那双嫣红嘴唇不到一分,忽而外面隐约传来几个弟子的说话声。
“诶,小师叔是不是在里面——”
“在、在。等等,你别进去,他还跟那个客人在一起——”
“可是小师叔他哥哥的事情——”
“诶,闭嘴!小师叔哪有哥哥!!他自己都不承认,当心你胡说八道惹他生气!!”
“那又怎样!如果现在不说,那人的事情他总有一天会发现的,到时候还不是我们的过错。”
“话是这么说,然而——”那弟子一抬眼,只见幽篁的身影已经出现在门口,慌忙抱拳行礼,“——参见小师叔!”
幽篁看了看他,问道:“你们刚刚在说什么?谁的事情?怎么了?”
几名弟子彼此面面相觑,颇有些张口结舌,似乎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这个、那个……小师叔……”
其中一个忽而灵机一动,道:“我们、我们说的是常年守在剑门关外的那个酒鬼。”
“——哦,原来是他。他怎么了?”
“回小师叔,他、他死了!”
话音刚落,所有人都看到幽篁身体猛地晃了一晃,随即他一手抓紧门框稳住自己,抬起头来,脸色变得石灰一般惨白,然而声音还是平稳的:“……发生了什么?”
一名弟子硬着头皮道:“原本那人整天坐在路边,醉醺醺的,见人就讨酒喝。蜀州城门重新打开后,弟子们来来往往执行任务,经过那处,看他都看得眼熟了。可是有一天那人忽然就不见了,具体我们也——”
“——我来说好了。”一个声音打断道,只见司空墨正慢慢地从街对面走过来,双手笼在袖中,姿态无比庄重,“你们其他人都各自忙去吧,不必守在这里了。”
众弟子一听掌门发话,纷纷行礼,飞也似的逃开了。
司空墨面无表情,将幽篁和酋重新引回寺内,关上了门。
幽篁怔怔地望着他动作,忍不住先开口:“司空,那、那个人他……”
司空墨道:“此事确不应瞒着你,弟子们并未说错。大约半月之前,你还在桃李花林,天烈将军已然去世了。”
幽篁没有答话,身子微微颤抖。酋从后面走上来稳稳扶住他,只觉入手尽是冰凉,便干脆伸臂将整个人揽紧,覆上自己的体温。
司空墨恍若不见,继续道:“你们兄弟二人的事情,我这个旁观者一直看得清楚。他欠你的债太多、太重,你不愿见他理所当然,我自也不会相劝。然而——”
幽篁打断了他,只道:“怎么死的?”
司空墨叹了口气,道:“那个叫古兽夫的家伙当初害你们极惨,后来鬼墨屠城之时,不想他竟能逃得生路,更躲藏在蜀匪寨子里继续为恶。但这人太过狡猾,隐得又深,我们派了好几次人马也一直未能将其诛杀。
“这些年来,天烈将军日日守在剑门关前,怕是想等着见你一面。只不过那一日,一位偶然经过的少侠帮天烈将军买了酒,又将他那把遗失已久的九虎碎银刀找了回来。尔后天烈将军便拿着刀,只身一人闯进蜀匪寨子,将古兽夫揪出来斩了首。大仇得报,他自己也就没命再继续等你了……”
酋揽着幽篁,只觉得对方背脊挺得笔直,一副不愿示弱的姿态,然而身体却抖得越来越厉害。
司空墨观察了一下他神色,还是决定继续:“我得到消息去看的时候,那人还剩一口气。他说,你不入轮回,他却寿数有尽,这样下去总有一天等不到你。还不如干脆一些,去手刃了仇人,总也好过日日杵在那地方惹你心烦,为了躲他连蜀州正门都不能走,每次来回还得绕远路。
“……我们,把他的墓立在了蜀州城门之外。不过你要是不乐意,我立刻着人迁走。”
“——不必了。”幽篁声音极轻地道,带着一丝疲倦,“就这样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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