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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五月初五,端阳节。
清早起,望川小镇的集市便热闹了起来。女人和孩子们莫不穿了新衣,早早吃了饭,出门看龙舟。小孩子们额角上被自家长辈用雄黄蘸酒画了“王”字,再跑跑跳跳出了汗,便都化了,沿着脖子黄乎乎的痕迹一道道地往下流。镇中最宽阔的那条道被小贩的摊位占满了,卖五彩线的,卖香角的,卖粽子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还有个太虚观的道长居然也摆了摊,也不知是真道还是假道,朱砂画的符箓从顶棚一直贴到地上,哗啦啦地迎风招摇,生意竟然还不错。
幽篁遇到那个道长的摊位是绕着走的,因为认出来右边竖着贴的一长摞全都是退鬼符,他看着有点儿胆寒。酋见状嗤笑一声,甩甩袖子,施施然越过他走在前面。两人一前一后穿插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不时被过往行人分开,一会儿就隔了十几步的距离。眼看着那道白衣翩然的纤瘦身影在人头攒动中若隐若现,幽篁不知为什么心下有点发慌,便用力拨开两边的人,加快脚步追上去,去捉前面那人的衣袖。几乎是同时,酋微微侧身,幽篁一下落了空,却是叫那人猝不及防地反手将他的手掌给握住了。
“诶……”
本是秉性清冷的魔族,忽然这般主动,颇有点叫人受宠若惊。酋回头看了看他,嘴角微翘,浮出一个若有似无的笑容,一时眉目如画,绮罗艳生。幽篁看得呆了一呆,只觉得脑袋都有点发蒙,而酋很快又收敛了表情一本正经地道:“人多,别走散了。”
幽篁脸上微微发烧,点点头,与他并肩而行。黑白两道衣袖遮掩之下,双掌交握,一者温热,一者冰凉,但很快那属于亡者的温度便被带得也微微有了暖意。
数日前为天烈祭坟,早晨醒过来,酋又是伴在他身边的。并没有睡,只是侧躺在床上,一手撑着脑袋,不知看了有多久。酋发现幽篁醒了,忽然说:“死书生,离开这里,跟我回北溟。”不是商量的语气,而是近似于命令的要求。那双属于魔族的血色眼眸,深沉沉地不见底,又满是认真。
幽篁脑子还有些迷糊,但依然毫不犹豫地摇头。他答:“不行,我还不能走。蜀州城在这里,鬼墨在这里,我的家也在这里。”
自从夜安城结界外那一场搏命之战后,这是幽篁第一次明确地拒绝酋提出的事情。酋微微叹了口气,没再多说,接下来言谈举止也一如往常,仿佛这句话不过是他突发奇想的随口之言。然而幽篁却留了心,他知道那位经历过数千年岁月的魔侯绝不会毫无理由地说什么做什么。本就是聪颖敏锐之人,于天下大势也看得明白,亦深深地知道,无论如何挣扎,亡者最终的归处该是黄泉地府之下,而不是羁于尘世凡人之间。
于是心下便忽然落寞起来。
司空墨坐在洗心池畔品茶,看着他,忽道:“无寐侯远来是客,我们也得尽些地主之谊才是。明日端阳,你们两个不妨去散散心吧。望川镇的龙舟大会,一年比一年热闹,想来也是值得一观的盛景。”
所言不虚,那大会的氛围是极热闹感人的,便是情绪再如何低落,到了那处,也会沾染几分欢快。人潮俱都集中在了河街的吊脚楼前,水波微澜的河面上,一排龙舟已然就绪。那些船只与寻常木船大不相同,又窄又长,两头如弯月般翘起,船首以油漆木雕绘作龙形。每条船上都坐着十几个小伙子,还有鼓手锣手,皆裸了上半身,结实的肌肉在阳光下几乎发亮。
待得一声令下,一条条龙舟立刻劈开波浪往前飞窜,水花翻覆间宛若真龙现身。两岸加油助威的声音此起彼伏,周围的人莫不在喊,只听得耳朵都要炸了。
酋虽也在凡间游历过许久,但这赛龙舟却是第一次瞧见。微微侧了头,饶有兴致地一路目送最领先的那条舟闯过终点。四周的人们顿时欢声雷动,声音更高,令人不自觉地便跟着兴奋。那夺冠的队伍上台子领赏,从镇长手里接过一匹红绡和银色的小牌,将它挂到龙舟的脑袋上去。大家都在看着,酋也不例外。而只有幽篁一人侧过身子,没在关注龙舟,却在悄悄地看他。
正海棠临水,桃李漫山,绝艳仍清淑。
那恶名贯彻了整片凛冽疆土,可止小儿夜啼的魔,他的姿容在阳光下同样美丽。此刻一颦一笑,更宛若冰冷的雪雕注入了生气,忽然变得鲜活。
幽篁看得太专注,以至于旁边有人推挤竟也没留心,忽地一歪,整个人就要往水里跌。酋及时地伸手扶住了他,微微挑起眉尖:“看什么这么专心?打算改作落水鬼么?”
——不,哪里是落水鬼?我这是要做死在牡丹花下的风流鬼。
当然,这话幽篁没敢当着酋的面说,当下掩饰般地咳嗽两声,摸了摸鼻尖,道:“我在想,这镇上品香楼的蒸点不错,还有他家的陈皮兔——正宗的巴蜀风味,别处可都没有。怎样,去尝尝?”
两人从人群中撤出来,一路沿着石板小道慢悠悠往上走。这条道上聚集的都是些杂耍艺人,喷火圈儿的,耍猴的,变脸的,胸口碎大石的。虽然对于酋和幽篁而言,艺人们的本事着实拙劣得紧,但就这么在旁边看着倒也有趣。那品香楼在山势最高处,小店二层大堂皆是竹桌竹椅,装潢得淡泊雅致,尽得山林野趣。坐在窗边能将整个小镇的欢闹景象尽收眼底,极目眺望,甚至隐约能看到远处重重烟霭之后,五彩池层层叠叠的水光。
幽篁路上顺手从一个小姑娘那里买了两束五彩丝线。这东西又被称作长命缕,据说有避灾除病、保佑安康、益寿延年等等神奇的作用。幽篁一个死人倒用不着求什么长命,但依然按照端阳的习俗,一束系在了酋的手腕上,一束系给了给自己。哪知那五彩线竟会掉色,待净手时沾了水,立刻将手腕印得红一道绿一道的,甚至没过多久,便连衣袖也沾染了几分淡淡的颜色。
幽篁颇有些尴尬,酋却不甚在意,依然任由那丝线绑着,慢慢地自己给自己斟酒喝。要的是色浓味醇的女儿红,再时而尝一筷子辛辣鲜香的兔肉。等一盘粽子端了上来,又开始研究那粽子的解法,倒十分闲适。
吃了一半,幽篁忽然想起雄黄驱五毒的事,便起身去后厨要大师傅记住往他们的酒中添雄黄。等到回来,却意外看见一群衣衫不整的人呼啦啦地将酋那张桌子围了起来。
为首的男子服饰华贵,只是一张脸笑得猥琐。只见他一手撑着桌子,微微靠近了酋几分,道:“小妞儿,趁着端阳扮了男装偷跑出来的,是也不是?哥哥我这儿正无聊得紧,要不要陪着一起玩玩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