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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七·沦陷
一走,就是整整一夜。
远方的天泛起了无力的苍白,天地一片灰蒙。旋复握拳捶了捶酸疼的腿,抬眼,薄雾中,遥远的村镇若隐若现。
终于快到了……长合镇。
天已入秋,草木枯黄,中原大地长年于连绵战火中本就不见半分生机,现如今则更显萧条。衰草在风中折断飘零向远,落叶离枝,却终有归根之期。
那他呢?
猛然地自问了这么一句,旋复才意识到,自己竟有些想百花谷了。战乱流离,故土早已不知被遗忘在何处,师门却是自己一经永远的家。
摇了摇头,将那薄薄的思念与伤感抛诸脑后,既然是自己选择的路,就不该再抱有半分的踟躇。
很清楚自己在做些什么,也许最初答应维清时他是带有七分的赌气,但时隔多日,经历了这些天平淡的生活之后他已可以确定,这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复行几步,晨雾中村镇的轮廓逐渐清晰。上前赶了几步,在看清一切之后,才感觉眼前的景色有说不出的怪异。该被称谓小镇的地方设施俨然,精巧的房屋鳞次栉比,甚至连路边的小摊都可一见,惟独缺少的,就是人类的气息。而真正有人出没的地方,却是与之不远的山坡下那一片四野连绵的军营。
这个时代,战争随处可见。金戈戎马,战火自太古铜门燃起蔓延进了人心里的每一个角落。就在来时的路边,那些荒芜血腥的土地,无数感染魔气的动物往复徘徊的正中,犹可见一处妖魔营地与彼方的军营对望。妖魔们信誓旦旦,人类已然岌岌可危。
不远一名老者搀扶着一个受伤的士兵慢慢沿坡路而下返回军营。旋复想了想,忙上前拦住:请问老丈…这两个地方,究竟哪一个该被称作长合…?
手指在营地与空城中游移。他没有来过中原,维清当时只说是前往长合,他倒全没有想过,应是长合镇的位置上,竟然有两处地方与之相迎。
老者上下打量了旋复一眼,慢慢地说:第一次来中原吧……长合镇这个地方已经不存在了。现在所说的长合,只是那边保护着长合最后镇民的营地而已…
——长合镇,原是早已沦陷了。
也难怪,中原之上,大若流光城也在传闻中于一夜之间为妖魔铁蹄践踏,长合小镇自然难逃一劫。数中原土地,大约只剩西陵城一隅,凭借坚固的城池与所剩无几的兵力,在妖魔的强攻间作着最后的挣扎。
然而——维清既与旋复约定于此,又不知这小镇覆灭,是否又是出自他之手下?
暗自叹一口气,目光望向自己垂在两侧的双手。今天踏出这一步,明日……是否他的手也将沾满血腥?
谢过老人,在目光移走之前,旋复却不意间注意到那受伤士兵的脸色。眉头是痛苦的紧锁,面颊上尽是细密的汗珠,可是一切的一切遮掩不住他自身体里散发出的黑色气息……那是种无比熟悉的味道,曾经在他的梦境中纠缠无数次的……
悄然将金针刺入那人的皮肤。老人道别之后,他抽回手,望着针上黑色的血液。他太熟悉这份气息,那与之相同的浓重的黑色在他的身体里已然流转多时——
……是魔毒……!
抬眼,旋复凝望着那一伤一老蹒跚的背影。他仿佛可以看到,黑色腥臭的血从那人被他刺破的伤口中汹涌而出,蜿蜒曲折地流淌着洒入土地,渗透出一片深色的印痕,不知将滋养出多少剧毒的花朵…
毒入深处,刺进心根,再难拔除。
……长合最后的安宁,只怕也难保了吧。
有一瞬间,他几乎想跃起去击杀那个身中魔毒的士兵,最终却是默默地收回了目光。再次看向自己的手,修长的手指,皮肤下有淡青色的血脉,只是那依旧残留在体内未被根除的魔毒,究竟已多少次随鲜红的血液流淌过全身?
用力摇了摇头,他转身迈向一旁的空镇。
只迈了一步,却猝然住了步伐。
一只双头的狗妖自镇内悠然而出,向他微微施礼:主人已在镇内等你,请随我来…
抬眼,他才意识到那座镇子哪里是什么空城……矮小的狗妖,红肤的斧魔,三丈余高狰狞的巨人,无数仿佛自阴影中骤然钻出的怪物,死亡般妖魔的啮叫低语与只属于幽都那至邪的气息——
紧随那双头狗妖,他慢慢进入这地狱般的妖魔之镇——长合。
或是他身上魔毒的气息,也许是维清曾下的命令,镇内纵横的妖魔遇到旋复这个彻底的人类全然没有攻击的欲念,只纷纷地避开。于是便一路毫无阻碍地跟着那带路的妖魔左拐右拐进了一间屋子。屋内设施来看,相对豪华的装潢,这里曾经应是酒楼一类的地方。
多久以前,或有宾客在此觥筹交错,把酒言欢。而今,生机不再,记忆沦落,人声聚集之处,已然落入幽都一个指挥者的指掌之间。
旋复在二楼的小厅中看到了维清。
领路的妖魔恭敬退下,而他与那个男人四目相望。
旋复沉默地望着那一袭白袍的男人。他曾设想过无数次带着报复快意的背叛举动,然而等到一切真正到了眼前,他却反而不知如何面对这个男人。
再清楚不过,他虽并非造成如今这绝望的世界的唯一主使,可事实清晰,单凭他所策划过的一切,于正义来讲已然是罪不容诛。
旋复分明是知道的,在维清那永远不会更改的平静面容下藏有多少算计多少阴损多少残酷的血流成河,可如今这沦陷的长合镇,这样直观的入侵的姿态,让他的心终究是产生了一丝动摇——
他如今走的这条路,是否真的不会让他后悔……?!
一片寂静的空间。
彼此之间,是维清先绽出笑容,依旧是清淡的嗓音:反抗军营地的事,你办得不错。
旋复笑了笑,却不知该如何应答。而维清似也不需要他的回应,只悠悠地笑着说:现今那营地已乱作一团。疑心既起,只要稍有不慎便会落人话柄,越是心齐的人,便越受不起这样信任的打击……如若失了人心,便纵有千军万马,也难成事。
旋复依旧不发一言地望着他。半晌,他终于开口:……以一句话挑拨人心,你做的岂非更好?
维清露出一副好奇的神情:你说的可是当初我五彩池那一句?
旋复略略点头,维清微微一笑:会有人傻到为一个飘渺的希望不惜以命相护…果然也同时会有人因一句话而对信任不疑的同伴裂痕暗生。
那个人。
欲言又止的怀疑,冷眼旁观的淡漠,只因他一句用毒,便可否认掉彼此间的所有…心头一痛,眼角微热,几乎是仓皇地开口:…事已至此,再说无益。
——可是,他终究还是放不下。
你选择站在这里,自然也是因为你想抛弃过去。旋复,我也很诚恳地问你一句,你既然知道你与师兄的裂痕是我造成,当初为何还要不带一丝迟疑的答应我的邀请?
片刻的沉默,让他念及一切有关怀疑的绝情。
同样的问题,他不是没有问过自己,而早在他放弃与那人解释之时,其实他的心里就早已有了答案。
怀疑的种子,其实都是人自己亲手埋下。若师…他真正信任我,任你再说百句也无效果……如今走到这一步与旁人并无关联。你的话所起的作用,不过是让这一天早一日,晚一日,如此而已。
——其实,不过是走投无路,心灰意冷。然而咎不在它,是一直埋藏在彼此的心中。
维清露出饶有兴趣的笑容:我当真没有想到你竟会这么说。好了……也正如你说,事已至此,再说无益。你现在既站在这里,便承认了是我麾下的人。我想你也该做好了与你曾经的理念背道而驰的准备。
旋复也微笑道:是的。……我已背叛大荒,只想入幽都军内,将一切毁灭。
维清嗤笑:一切?这一切是世界,还是你的记忆?随后目光一转,望向旋复身后的楼梯。呵,叙旧便到此为止吧。时间刚好,你终于回来了…
世界仿佛寂静下来。
很久之后,旋复依旧会想起这一天所发生的事。他清楚着,从那一瞬起他的灵魂便陷入万劫不复之中,自此以后,一生困顿,一世纠缠,恨不能,伤不能,一切一切难以承受又找不到出路的感情将与他永远相伴……但是倘若一切重新发生,他的手边,又可有着其他的抉择?
——是宿命,又或者是无可奈何。亲手选择的路,自己注定的结局。
彼时,熟悉的压迫与阴冷的气息自他身后传来,旋复全身一振,不自主地顺着维清的目光向后望去——
那个瞬间,血液仿佛逆流,全身的温度似都被抽干。一动不动,一动不能动,巨大而强烈的感情穿透了心脏,他甚至无法分明究竟有多少心情混杂其中,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全身僵硬,无言地瞪着那个自楼梯口出现的男人。
我回来了。
薄薄的唇角钩起一丝笑意,眼神微微扫视旋复一眼,便望向厅内的维清。
旋复,自今天起,你便跟着这个人一起行动。
一句话,判了他一生的刑罚。
他是杀手,你是医生…作为同伴,再好不过。
闻言,楼梯口那个黑衣的男人亦是一笑,向维清回应般点了点头,便将目光再次移回那个已然忘却一切动作的绿衣少年身上。随意地将手中双刀藏回腿甲之中,他抱臂向他走去。分明是笑,却让人如置数九寒冰。
轻佻地抬起他的下颌,对方却连反抗都已遗忘于脑后。
刑天谷一别,我们又见面了…这一次,我重新介绍一下自己——在下轩寒,穷蝉门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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