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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篇-枫丹
巴蜀深山中的枫红树海,天地间终年流转重重叠叠的焰色。无春,无夏,无秋,无冬,无日,无夜。
一斋一阁,满室清幽,纱笼的步床旁,佳人如花——若是花,那也必是天下最艳丽的花,绝色容颜邪媚惑人,明艳如火,身姿绰约,华艳无双。
门外响起脚步声。垂眉顺目的婢女引了一蓝衫少年入了厅内。那少年俊逸沉稳,身佩长剑。看向女子的表情沉着中带了几分戒备。
女子也不在意,从帐中抱出一个婴孩,轻轻拍醒他,仔细打量着他的眉眼。随后露出个足以倾国倾城的艳丽笑容:“从今天开始,你就叫凯枫。”
说完,她就抬头看向蓝衫少年,把手中婴孩递了出去。
“你,带他去见他父亲。”
少年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室内又恢复寂静,只听得见女子若有若无的呼吸声。似乎想到什么,她微微浮起个嘲讽的笑,转眼向轩窗外望去。
窗外,相思红树的枫叶片片殷红,在天地间流转,如同火焰般燃烧成一片城墙,将这片院落隔离在凡尘之外。
自轩辕黄帝定都西陵以来,近十代君主更替,西陵城已然是一片繁华盛景。在大荒各处黎民百姓眼中,怕是跟东海神族的琼楼玉宇也相差无几,其间居住的更都是威严尊贵的神仙中人。虽然是夸张了些,然而盛世帝都,本也有这样的气派。
外城东南有高楼,时时车水马龙,高朋满座,便是西陵城最美艳卓绝的歌姬荼姬的居所。不过来往的大多是达官贵人,才子名侠,平头百姓自然是无缘见面,只传得那荼姬容貌极美,风华绝代,天女妖姬亦不能相比。而这传言,自然是来自那有缘得见的风雅中人。
“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云轩,倾西陵——如此美人,师弟你真就不动心?”高楼下的,深巷尽头寂静处,有座酒肆。虽远离闹市通衢,少有顾客。但清幽怡人的环境也招了不少回头客时时上门。此时两名剑客正靠窗坐着,一边饮酒,其中一人便提起了那名闻西陵的女子。字字道来,俊美面容上满是笑意:“如此绝代佳人,师弟不去一会,岂不负了我弈剑听雨阁一门潇洒风流的名声?”
“君章师兄如此说来,倒教我好奇了。”另名剑客亦是俊逸夺人,听同伴如此描述,不禁笑了一声,“难怪师兄日日流连,到了师尊命我外出寻人的地步——原来是沉醉温柔乡中了。这次竟肯告知于我,莫不是想让师弟为你在师尊面前遮掩些许?”
这时候,隔间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走进来的是两个罩了面纱的女子。虽看不到面容,但光看那娴雅姿态玲珑身形,便知必是秀美女子。尤其是当前那人,举止间风华无限,动作间自然流露一段妩媚风流。面纱下,传来优美如珠落玉盘般的声音:“君章公子,劳您久等了。”
说着,她便摘去了宽帽,露出了面纱下的真颜——纵然两名剑客都是见惯了风花雪月绝色佳人,也不禁一时忘了呼吸。艳若桃李,皎若明月,色似春晓,靥若娇花。容貌绝艳,着一身殷红纱裙,真可谓“一枝红艳露凝香”,嫣然一笑,竟似隔间内都亮了些许。这时候君章早向她伸出了手:“荼姬,你来了——这位是我同门的师弟君武,若有事我不在,找他便也是一样的。”
增一分则太长,减一分则太短;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纵然卓君武早已心有所属,也不得不承认,君章对于这女子的形容,竟是一份夸张都没有的。
西陵城第一歌姬,荼姬。也是弈剑听雨阁十五代最受器重的弟子流连市井不愿回返的唯一原因。
风花雪月,诗酒风流,向来是弈剑一门弟子的“特色”所在,也正因如此,即使看到自己师兄沉溺若斯,当师弟的也没有哪怕一点点觉得不对的地方。如果说名门大派要求弟子成婚门当户对是常理的话,弈剑听雨阁的常理一定是不走寻常路。
“荼姬你觉得,我这师弟性情如何?”
不想因为妨碍情侣谈心被马踢死的师弟早早告辞去思考如何敷衍师长,隔间里便只剩下了君章、荼姬及那婢女。素手轻斟了一杯酒置在剑客桌前,荼姬听见他的问题,微微含笑抬眼,自是一种风情:“看来目光清澈,温文自持,不似某些登徒子般油嘴滑舌。若是哪家姑娘与他结缘,想必能安乐一生。”
“登徒子?这是说谁啊?”君章不禁笑出了声,伸手抚上了女子柔滑细嫩的脸颊,一双明亮有神的眼眸含着笑意望着对方,“师弟是心有所属,面对你这等美人才能自持到那地步。若是见了他心上人,自然也是花言巧语蜜语甜言啊。”
“君章公子是想说,他和你一般无二喽?”荼姬面颊浮起一层薄红,眼波流转,避开对方直视的眼神。“还是登徒子啊。”
“这可实在是冤枉啊——”十分真诚地感慨了一句,君章收了手,从袖中取出一件东西来。“居然师弟找上门来,看来师尊真是气得急了,我得先回去应付一番。便以此聊寄我一片相思吧。”
荼姬闻言端详递到手中的物品。那只是片枫叶,叶色赤红,触的出清晰脉络。似乎是不久之前才从树上取下,叶片尚鲜润柔韧。叶片上题了两行洒脱恣意的草书——
“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这时候君章也低声吟诵开来,词句宛转,语调温柔:“——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荼姬随口应上一段,想了一想,回手自婢女怀中抱过琵琶,五指在弦上捻了几回,指下便流出一段婉转悠扬的曲调来,随着那音调漫声吟唱。君章靠在椅背上,一手举樽置于唇边,微合了眼听着那西陵城最美的歌声,心底一片安然。
高楼最高层,便是荼姬起居的地方。夜已是深了,婢女服侍着梳洗过后,荼姬倚在床沿,拈起那题字的枫叶,神态空茫,若有所思。婢女抬头看她,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难得地开了口:“小姐,您动心了?”
“怎么可能?”似乎听到了很好笑的事,荼姬轻笑了出来,“男人的甜言蜜语本就不可信,弈剑听雨阁的男子更甚。”她把散落开的头发拢到耳后——这个动作亦是妩媚动人——唇边艳丽笑意带着浓烈的嘲讽,“若会被这点花言巧语骗到,我就白活这么多年了。”
枫叶随手被丢在一边,荼姬看着婢女,不由得笑出了声:“——你不信?”
“小姐您没动心便好……听闻他是弈剑听雨阁内下任掌门的候选人,想必所知甚多。若是真能控制住他……”婢女抬头看着荼姬的眼睛,想要借此确定她的真心,“即使您真的跟了他,对我们也只有好处。”
“不会吧,你还真犯起傻来了?”荼姬听没听出来不知道,总之听到这个建议,她简直是要放声大笑,“莫要小看了他——你以为他没发现,我的身份有些古怪吗?”
“?!”这句话让婢女不由一惊,正想追问,荼姬已经自顾自说了下去:“虽然他没追查,却也也没露过任何有意义东西。不过是风花雪月,谈情说爱,当个消遣罢了。”
“……可是,你的态度……”
“一个一夜风流,一个逢场作戏,不是很好?他想要个美艳夺人的红颜知己,我也想要棵足以荫蔽的大树,各取所需。”荼姬反问一句,笑意中混合了嘲讽与自嘲,“至于谁赢谁输,他有他的消遣,我自然也有我的所求。”
手无声地覆上小腹,美丽的微笑透出了一股诡异,仿佛已然准备好了一副腐骨的毒药。
各有所求,各取所需,所以,你我之间本也没什么实在的联系,其中若谁用多了一份心机,也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对吧?
荼姬当时心中有怎样的计划,到最后也没人知道。不知谁说过,一切计划都只为变化而存在。——若真如此,倒也说不清幸或不幸了。
冬初难得的晴天,阳光在苍净天色下毫无遮盖地照下来,更显得刺眼。迎面吹来的风是入骨的寒,带起粗略束上的黑发恣意乱舞。台下依然是喧嚣的人群,只不过赞叹变成了咒骂,听在双重身份的歌姬耳中也仍是过烟云烟。她跪伏在土台上,镣铐加身,尘土多少掩去了那份夺人心魄的丽色,宽刃的刀锋架在纤细颈上,下一刻便会是人头落地。
对于君章而言,比起一时贪欢为人所算,这的确算他的幸运吧…荼姬微垂了眼,自己想要看到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执刑的副将高坐上首,抬头看看太阳,取了刑签一声喝:“时刻已到,行刑——”拖长的话音还没落,一道炽白的剑光已自南天而来,副将怕是有变,不由得起身拔刀戒备,监督行刑的卫士也紧张地摆开了架势。然而剑影散去,落下的却是一身开阳白袍的俊美青年。
君章也算是弈剑听雨阁的名人,天机营出身的副将自是认得,先就少了几分防备:“君章大侠,何事如此急切?”听到熟悉的名字,跪伏于地的荼姬抬起头,眯起眼逆着阳光看过去。阳光中弈剑弟子一身白袍仿佛散发光芒,面容眼神在背光中看不真切。
下一秒光芒大作,数百道剑影乍然自青年身体中迸出,血光乍现,身在刑台上的人竟都这样莫名地被万剑加身丢了性命。太过骇人的场面惊得满场人群都失了反应,荼姬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血海中青年剑侠的手猛然伸出把她拉到了自己怀里,随即扭头,仙剑开道,义无反顾地向刑场外冲了出去。
被半拖半抱着的荼姬慌乱地抓紧了紧拥着的手臂,无意识地抬头看他的脸。俊美容颜一脸寒霜,有血滴顺着脸颊滑落,再不见平日嬉笑风流。清明眼神中,隐隐荡着血光。
“……你疯了吗?”
“呵,我说过,我当你是我的妻子。哪里有弈剑弟子置妻子于不顾,苟且自安的?”
“巧言令色……如果你现在救的是妖魔,你还说得出这种话吗?”
“我知道。”
“…………自作多情……”
“荼姬,我说过我爱你,这是真心话。”
“是吗?可惜,……我对你只是逢场作戏而已。”
“……那你说得对,我还真是自作多情……”
未尝经辛苦,无故强相矜。欲知千里寒,但看井水冰。
“……你要回来,孩子不能没有父亲。”
“!真的吗……好,我知道了。”
“荼姬姑娘……君章师叔因私通妖魔,滥杀无辜,已被囚禁于门派秘地了。师父说他会尽力周全,请姑娘安心。”
蓝衫少年语气平板表情平板,最擅长演戏的幽都歌姬心底嘲讽,却露出了柔软的笑容,双手轻轻合在小腹上。——窗外,片片相思红叶落地,如同天际流转下的焰火,犹如黄泉尽头连绵不绝的彼岸花海。
来到这里后她发现,这处的红叶与当年君章赠她那一叶是一样的,想必当年,君章便是从此处采摘了那片红叶,聊寄相思。而在这处秘境,枫叶终年殷红如血,片片飘洒在萦绕的薄雾间。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黄泉之侧,彼岸花海。漫无止尽的红花如火焰一般燃烧着,一袭红衣的女子踏入了花海之中,一步步慢慢行来,步子优雅,仪态万千,仿佛是即将登上万人瞩目的歌台,浑身上下流溢的都是华贵与矜持。
彼岸花海是大荒与地府的分界。妖魔也好,人类也好,总还属于大荒生灵的一种。忘川路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从生,到死,也就是这漫漫一段路而已。从生到死的界限,并非那么难以跨越,可是要回头,却是难于登天,唯有少数自地府而出的妖灵,还有修为极其深厚的生灵,才能入忘川尚保魂魄不失。
荼姬这两样都沾不上。她虽是妖魔,天生的力量却只在幻化上,其他却是平常——否则的话也不能西陵潜伏那许多年不被发现。而这一段路,她走过去,便是死路。一去,便回不来了。
她缓步走入花海深处。随着她的步子,窈窕形貌一点点开始改变,褪了人类的伪装,开始流露出妖魔的邪魅之气。及膝长发以赤红花朵缀起,发丝隐隐泛出青光,一袭火红长裙勾勒动人身姿,下摆如花一般散开,与满地的彼岸花海溶融一体。
惟有极美极艳的面容依然如故,唇边依旧是那丝嘲讽的笑意。
把婴孩送走后,不久她就离开了幻情斋,带着婢女踏上了北去的路途。巴蜀、中原、江南、燕丘,一路风尘仆仆,在到了幽州之后,一直跟随她的婢女也停了下来。将分别时,她问了她一个问题,语调中似乎有着难以理解的惋惜与同情。
“小姐,其实……你真是爱上那个人了吧?”
久经风尘仍不改艳色的女子闻言微笑,最灿烂的花朵,也形容不出这一笑的绝艳风姿,语气轻巧,毫无犹疑:“不,我没有。”
我没有爱上谁,一切浓情蜜意,都只不过是别有用心的逢场作戏而已。
只可惜,戏似乎演得太多了……或者是,该演对手戏的人,太投入了。
是的,这只是一出戏而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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