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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君武睁开了眼睛。
不见小楼亭台,碧水青山,唯有荒野的风呼啸而来猖狂而去,回荡一片空寂寥落。身旁点起的火堆已然被风吹得摇摇欲灭,他随手往里丢了几根干柴,又将火苗挑了起来。表情沉静而严肃,丝毫不见初醒的迷蒙。
刚才的梦有问题——准确的说,前半部分是他自己的梦境没错,但是似乎有什么妖物趁机潜入了他梦中,试图得到一些讯息。——弈剑听雨阁的阁主,不至于连这点对于妖魔的感知都没有。何况,他知道的也的确很多,身为八大门派之一的掌门,天地鬼神之事,大多都有涉猎,更别提某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但是……为什么,被问到的会是那个?
梦中那名白袍白发的青年,在卓君武而言应该是陌生的。但那个青年是谁,他却是非常清楚的。
在那个突兀的问题出现时他便已清醒,纵然这多半是妖魔的阴谋,他想他仍感到庆幸——那个孩子的确是活着的。虽然不知情况不知处境,不过,毕竟是活着的。
也正因为不知情况不知处境——所以,那个谎言,也只能持续下去。
千里之外,巍峨蜀山中,却有另两个正交谈的人,此时已是剑拔弩张。身披惊涛战袍的男子剑已出鞘,而他面前的人却仍是淡然自若,空气中尚流转着引梦香清雅的气味。
“有人说,只有梦里的话与酒后的话,才是真实的。”那人低笑一声,语气中带着浓浓的骄傲不屑,“原来这就是阁下至为崇敬的,至情至性的掌门师尊……倒是我开了眼界了。”
持剑男子的手都在微微颤抖着,神情已被震惊与愤怒彻底扭曲,剑锋所指本应是当者睥睨,但因为心绪混乱,竟是连威慑的力量都起不到:“……滚!我才不会相信你们这些妖魔的话!”
“我是妖魔吗?”对方并未生气,只是淡淡反问一句,随后长笑一声,转身离去。“是人还是妖魔,也不过一线之隔,哈哈……”
转眼房中只留下惊涛男子一人,这时候一名女子从屏风后转出,焦急地走到了他身边。
“夫君,你还好吗?”
“——很好,我很好……哈哈哈哈……这就是弈剑听雨阁的阁主……”
“瞬郎?瞬郎——”
“事竟如此……夫复何言……”
背后房内传出近乎歇斯底里的笑声,刚刚离开的人回头望了一眼,唇角已然弯起了嘲讽的弧度,纯白开阳战袍被迎面而来的山风掀起一角,留下个模糊的剪影。
马蹄声得得,骏马疾速奔驰在幽州的道路上,但若比起远游人的归心,怕是仍嫌慢了许多。他低下头,小心地将怀中的碧玉匣子放得更妥帖,生怕出什么意外导致它碎去。
若是如今再站在弈剑听雨阁的弟子们面前,怕是没人能认出这满身风霜的男子,便是他们曾经俊逸潇洒的掌门。在这数年间所发生的一切,当为寻他悍然闯入太古铜门的陆南亭一一道来时,几乎让他震惊悲悔以至于昏厥。在他不在的时候发生的事,以沧海桑田,尚不足以形容其变迁。
然而这一切,最终毕竟都有了结果。
水晶兰,生于酆都关口,忘川尽头,阴气至极之处。为寻这一味药,他从西溟走到东海,从南夷走到北冥,也从碧落走到黄泉。——最后,终于是找到了。
这一辈子,他还不至于……一无所成。
在忘川畔那片殷红如焰灼灼连天的彼岸花海上,他遇到了一位故人。——虽然,他其实从不曾见过那位故人如此的形态。及膝长发以赤红花朵缀起,发丝隐隐泛出青光,一袭火红长裙勾勒动人身姿,下摆如花一般散开,与满地的彼岸花海溶融一体。华艳无双的容颜,如最让人沉迷的鲜花般,混合了柔媚与艳丽,连最微小的动作,都有着动人心魄的娇艳,仿佛火一般,将一切情意爱恋都化为灰烬。一身邪气泄露了她妖魔的身份,却也让那份邪媚更加震撼人心。
卓君武停住了脚步——这个女子,他的确认识。在西陵城的歌台上,在宫殿里的宴席间,也在……君章的身旁。
荼姬。
她站在忘川的那一边,神色空寂而哀凄,眸中光辉如月光下碎去的水波般。“你们骗了我……那时,他就已经死了,对吗?”
如琴鸟鸣叫般清澈的声音,本是高山积雪似的清寒,却有着一丝丝的感情如同冰缝中渗出的热气般溢了出来。卓君武自然清楚她说的什么,并不开口,只是点了点头。听到了确定的答案,幽都最美丽的歌姬一寸寸露出了明艳的笑容,仿佛没有任何感觉,语气也是轻快甚至于欢快的:“果然……真不愧是他的好师弟啊。”
不知何时,她的身形已开始变得虚幻,她望向卓君武再度开口,笑容依旧明艳夺人,一字字一句句,却带着发自灵魂最深处的诅咒:“你、我、还有那些为师为友却追杀他的人——谁都别想轻松幸福!!”
——若世事真能随心所愿,若天理真能公平公正,若一切的一切真能尽如人意,又有谁愿意背一笔还不清的债,又有谁愿意背上难解的重担?
总有人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总有人说再来一次机会当不致再做傻事,总有人说,如果当初不那么做,或许结果会不同。
可是,世间事,又何尝有那么多的选择?即使再多后悔,若回到当时,所作所为,却也总是一般无二。毕竟一个人,不仅仅是他自己而已。——他是卓君武,斩妖除魔的剑侠,弈剑听雨阁的十五代阁主,紫荆的丈夫,卓君文的哥哥,陆南亭的师父,君章的师弟,太多太多的身份加诸在每一个人身上,决定了——那种情况下,永远只有一个选择。
之后即使不忍即使惋惜即使后悔,也不过只能往自己肚里吞罢了。
他是这样,谁都是这样。
——尽人事,知天命。人生在世,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他再奢求一点,不要一事无成……也就罢了。
地平线那头风尘中已有了太古铜门依稀的轮廓,握紧怀中玉匣,心情激荡之下,马催的更急。
紫荆……我回来了。
当九天玄元的沛然剑气突然袭来之时,意识到已经挡无可挡的下一秒,他下意识地向着出招的方向看去,剑气纵横间,是白衣飘飘的俊秀青年,容颜依稀曾记,此情此景,不知为何竟给他一种难以想象的熟悉之感,如同四海升平之时,某个诡异而惊悚的的梦境。
过往一切如同书卷般历历在目,一瞬间他恍然大悟,竟有了放声狂笑的冲动。
原来如此。
——天意如刀。
[ 本帖最后由 白咩君 于 2011-1-26 11:28 编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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