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风的航海 于 2015-11-11 02:54 编辑
(15)断肠酒
桐音抿唇,虽知元仲结局无可避免,却依旧打心眼里对其产生恻隐,几番犹豫,这走出帐子的脚步就是挪不动。
“五王子要见,让他见便是了!”元仲朗声大笑,不顾手腕脚踝镣铐垂落,走出中军帐外。
桐音原地站了一会,有些出神,很快外面响起打斗声,是武观正和元仲过招。
她没什么观战兴致,便只是默默在帐子里挑个位置坐下。耳边忽听斟酒声响,转头一看,便见看守元仲的十夫长不知何时重又进来,手中持着一盏酒爵并几碟小菜。
“这是……?”桐音猜到这是个什么东西,却还是遏制不住,脸色变了几变:“五王子让你拿的?”
“桐音姑娘误会了,这是五王子怜惜姑娘一个弱女子夤夜奔波,得此大胜,为您备下的接风酒菜,方才还特意着人交代过。”
“五王子会有这心思?”桐音蹙眉:“不会吧!”
疑惑只是一瞬,桐音也确实是些饿了,知道这是武观送来的慰问餐,便拿了筷子,想少吃些充饥。
她刚把菜夹起一点,元仲便拖着镣铐缓缓走进,模样颓废沧桑,直像是老了十几岁。
桐音拿了酒杯,刚想倒酒,元仲的眼光便是一凝,从桐音手中抢过酒杯,状似不经意的把玩一二。
“这杯倒是精致,当作送别酒宴,再好不过了!”元仲看了桐音一会,忽然笑了开来,就着手里的杯子斟满酒:“元仲何其有幸,在即将殒命时得姑娘为知己——倘若姑娘不弃,便满了这酒,共浮一大白!”
桐音总觉得画风不对,怀疑在心中一闪即逝,却不知为何,对眼前的男人完全提不起防备心思,大约是因为他格外相似于她父亲的长相,她甚至不忍心拒绝他的任何请求。想到不过是喝个酒罢了,便拿起桌上的另外一只杯倒满了酒,对着元仲遥遥相举。
“桐音,先干为敬。”
说罢,她仰头,一杯酒尽数入喉,在喉管腹中火辣辣燃烧着。
这酒性烈,她本就没什么酒量,一杯下肚便觉得眼前有些晕,伸手撑住额头。
忽的,耳边传来一声清脆的酒杯摔碎声音。
桐音猛地抬头,却见元仲匍匐在地,全身抽搐着,酒杯已摔碎在地上。
“前辈,您怎么了?您还好吧?”她慌忙站起身将元仲的身体放平,但见他嘴唇乌紫,面色惨白,黑血狂涌出口鼻,竟是中毒之兆。
桐音的目光倏然落在摔碎的酒杯上。
“你的酒杯有毒!”元仲艰难的握住桐音衣襟,低声道:“针对你……局,小心,你军中,害你……”
桐音攥紧元仲衣摆,头一次恨自己为什么不是冰心,那样至少还能给元仲加个清明,加个逆转,即使改变不了结局,也不要让这样一个大活人,受尽折磨死在自己面前。
“所以,你才非要抢我的杯子喝酒……为什么,我是你的敌人啊?”桐音全身剧颤,几乎无法思考,一句话完全不经大脑的问了出来。
“我也不知道,只是,有种感觉……我若是,若是……看到你死在我面前,我便是去了……也会后悔。”破碎的字句从元仲口中吐出:“姑娘……记得,照顾好……决哥儿。”
握着桐音衣襟的手颓然松开,躲藏了大半辈子的男人,终于在桐音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
眼泪止不住的落下,桐音狠狠咬住嘴唇,直到嘴唇咬破了,疼痛与鲜血唤回她的几分清明。
她将元仲尸身放下,站起身来,盯紧了地上那摔碎的酒杯。
是啊,武观的性子绝不可能想得起来给她送饭的。那么,刚才那个看上去极为面生的小兵,所为的只有取她的性命。只因初得胜利,她绝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对五王子武观怀抱戒心!
飞鸟尽,良弓藏。而她这个单身来去的幻境闯入者,也不大可能只因为一场讨逆战而对幻境中种种势力产生威胁,唯一的解释就是,这次刺杀也如前几回一般,莫名而来,牵强的令人想不清前因后果。
桐音垂头不语,忽听得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响起,紧接着是兵器落地的当啷声。
“你……桐音姑娘,我竟没想到,你是这般阴险狡诈,心狠手辣之辈!元仲何罪?你竟让他如此这般,受尽折磨与屈辱而死!你……你难道连处决的那一会儿都等不了,非要尽快夺了他的性命吗!他有何错?”
逄决的怒吼响在耳边,让桐音咬紧嘴唇,生疼伴着鲜血的味道点点在口中蔓延开来。
“你们姒氏一族,不过是一群只会背地里捅刀子的卑鄙小人罢了!哈哈,哈哈哈!伯益何错,元仲何错?竟令你们这群窃国者苟延残喘活到现在!”泪眼朦胧间,桐音能看到逄决黑色的衣襟延展开来,铺陈眼前,连带着,自己心中亦是针扎一般疼得厉害。
“闭嘴!”她忽的失控大吼:“你知不知道,元仲前辈去世前曾对我说过什么?”
逄决沉默下来,怔怔看向桐音。
“他让你好好活下去。”桐音知道后续的话关系重大,便放低了声音:“那杯毒酒,死的人……本该是我,对不起!” 逄决愣在当场:“江伯竟然把这些事全告诉你了,这……这怎么可能?明明只是第一次见面而已!”
“这不重要,我刚才已答应过元仲前辈,保你活着离开——逄决,你先走吧,不要再回王朝,请你代替元仲前辈活下去,这一回我欠他良多。”桐音一字一句地说着。她也没想到自己会因为一个幻境中的人物心痛至斯,仿佛心中的某个地方死去了般,只能作困兽之斗,无从挣脱。
“不要以为我会感激你救我一命!”逄决冷哼道,捡起掉落的长剑转身走出中军帐。
看守营帐的十夫长横剑而挡,却被跟出来的桐音挥手制止,只莫名问道:“桐音姑娘,方才这小子出言不逊,本应是砍头罪,您这是……”
“不过是言语之失,赶他出去就是。五王子那边我来解释!”桐音平静道。 看守者面面相觑好一会儿,才让开来放桐音和逄决离开。
一路走出军营外,桐音将身上带的钱银全都递给逄决,犹豫片刻,开口说道:“你这样的身份,还是不要在华夏领地过多逗留了,尽量往北走,到了幽州地界,许是能找到一处容身之所。”
“多谢,”逄决握紧钱银,抬头看向桐音:“你究竟是谁的人?这样帮助一个华夏王朝的敌人,难道不怕阿观甚至王朝那帮腐朽对你起疑吗?”
“怕,”桐音微笑:“不过,我对元仲前辈说过,我桐音行事只为自己。或许不符合道义,但是,无愧于天地己心。如此。我是谁的人,真的重要么?”
“如此,”逄决点了点头,低声道:“我想,我明白大宗伯,甚至江伯为何会对你另眼相看了。你真的是个特别的人,能够得你为辅,阿观如虎添翼。此次战功,大约不会再有人反对五王子为储了吧——请你帮助他做一个好君王,让天下百姓免于流离。”
“这要求真是难啊,”桐音苦笑:“我保证不了。”
只希望,这回她将出征时间缩短半年,杼默和盲夏两个党派不要这么轻易就被启王给灭了吧!
目送逄决离开,桐音疲惫的按住额头,只觉得自己这一天所见到的,比一整个幻境都多。无意识踱步回来,却见依旧穿着夜行衣的武观站在营帐门口,也不知旁听了多少。
“五王子。”她上前作揖,武观却摆了摆手:“走了也好。决哥儿终究与我不是一路人。”
“嗯,”桐音点了点头,又道:“敌首元仲伏诛,五王子还且快些班师回朝,免得朝中变动,夜长梦多。”
“也好,传令下去,原地休整一日便回。”武观道。
*** ***
一场讨逆,去时尚有武观逄决相互逗趣拌嘴,回程时,却只有武观那不断加急行军的命令,军中气氛更是压抑异常,完全不像打了胜仗的样子。
就连桐音也沉默着,除了收发战报之外一·句话都没说过。
事实上,她也被武观下了严命令的加急行军给折磨得没力气多说。
她费尽心思向幻境抢出半年时间,就是为了那万分之一可能,赶在眷夫人化作剑魂之前赶回西陵城——这也是一个能够彻底改变幻境历史的尝试。
如果,幽都王为逼疯七夜而创造的幻境不成立,七夜醒转的可能性,会不会增加些许?
想是如此想,等到桐音真正跟着武观站在西陵城墙下,她只觉得自己累得都快散架了,只能强打精神跟着五王子一路跑回揽月轩。
揽月轩人去楼空,只有数个面生的宫人洒扫整理,武观拉人来问,均是一问三不知。
武观跑遍了揽月轩,实在找不到母亲的消息,便又一路跑出王宫不知所踪。桐音的心却是止不住的往下沉,她已经努力和幻境抢时间,难道,还赶不及吗?
时候晚了,初夏和风吹拂着桐音面颊,只让她感到一丝凉意。淡淡的纸灰味道传入鼻端,她忍不住追寻着纸灰飘来的方向,走到揽月轩外墙下,第一眼,便看到青裙宫女一边啜泣,一边往火堆里扔着纸钱。
“姑娘是在祭奠什么人吗?这王宫中不可祭奠,小心被巡夜宫人们发现!”桐音走到小宫女的火堆前轻声提醒。
“呜呜,姑娘,今天是青雀姐的头七。自从眷夫人投炉化为剑魂与邪剑同在,青雀姐姐就随主子一同殉葬了……青雀姐姐那般好的人,怎就福薄如斯呢?”
“你说,眷夫人已经与邪剑融合了?”桐音逮到小宫女话中漏洞,连忙攥着她的手臂将她提起来:“你说的详细些,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七天之前——半月前,杼默与盲夏两位权臣并其家眷,尽数死于观星台之上,百丈观星台付之一炬,眷夫人也被新任的二国师指定了至阴之体,作为剑引铸造邪剑上邪……呜呜,眷夫人的事,王上可不准我们提呢!眷夫人那般温柔的人,怎么就这么可怜呢,连五王子大胜归来的庆功盛宴都没等到啊!”小宫女一壁哽咽,一壁断续而说。
桐音颓然松开宫女手臂,后退几步靠上院墙,无声苦笑起来。
七天。
人算不如天算,她用尽手段,却还是晚了七天!
难道,这记忆幻境真的不能改变么?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