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洒脱笑剑边
正月已经过了一大半,春寒料峭的时候,书院也快要重新开学,天草不像金坎子还有些事要准备,平日就随着问枢在镇上看诊。 躺在病床上的女童和小东子出不多的年纪,面色煞白煞白的,一张记忆力圆润可爱的小脸也瘦了好几圈,颧骨都凸了出来。不过和她糟糕的身体状况不一样的是,她看上去很有精神,即使笑起来都很费力,她还是在看到天草的时候,笑的很开心。 “哥哥,今天你跟药姐姐来啦?” 阿月伸出手抓住天草的衣摆晃了晃,不过她实在没有什么力气,只一下手就往下滑,问枢赶忙拉住她,又坐在她床边替她把脉。 “是啊,阿月总是不出来,我就只能和药姐姐过来了。”天草拉过凳子坐在女童床边,同她玩笑道。 “这两天有没有乖乖吃药?”问枢放下阿月的手,又替她掖好被角,摸了摸她的额头。 阿月很认真地点头道:“当然有啊,药姐姐又不像别人,给的药都不苦的,我不怕。” 天草听着孩子说话笑起来道:“那阿月比小东子厉害多了,他可很怕吃药。” “怕吃药羞羞,还是男孩子。”阿月撇撇嘴,接着却露出失落的神色来,“哥哥,书院都要开学了吧?” 天草怔了怔,还是答道:“嗯,再过两天就开学了。” “我也想去书院,我想和哥哥小东子他们一起玩,我还很想先生,”阿月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可我没有力气,娘说我要病好了才可以去书院。” “有药姐姐在,很快就会好的。”天草说着, 却看到问枢别过脸,面色阴沉,心里咯噔一下,却还是维持着刚才的语气继续说下去,“等你好了,我和先生一块来接你回书院好不好?” “好啊,”阿月又笑起来,“哥哥你可不许骗我,我最喜欢先生啦。” 天草听着女童毫不掩饰的话语,只能在心里叹气,他有时候也想知道,自己悄然退却一步保持的平和,究竟能维持到什么时候,他又到底是期盼着,还是不愿从这件事中脱身,再次回到追寻自由的生活。 “骗人是小狗。”天草站到阿月床边俯下身,勾起食指刮了一下女童的鼻子,却在同她接触的刹那间,颤抖了手指。 这种感觉…… 天草一阵心惊,他的手指已经和阿月分开了,那一瞬间的感觉也消失不见,可他还是认得出来,他曾经接触过和现在很相似的东西。直起身,他压下所有的情绪,没有深想,也不想再去想,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但他无法再继续坦然面对阿月,只能不动声色地垂下眼。 “好了,别打扰阿月休息。”问枢拉了一把天草,“我们先走吧,下次再来。” “啊……你们要走了啊……”阿月皱起一张小脸,伸出一只手紧紧抓着被子,怎么听都是舍不得,然后她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突然叫住了天草。 “哥哥你等等!”阿月吃力地从床上坐起来,又慢慢挪下床,走到自己房间里的橱柜前,踮起脚拉开了其中一个抽屉,从里面够出来一包不知道包了什么东西的纸包,乐颠颠地递到天草面前,“哥哥,这个给你。” “什么?”天草结果纸包,发现上面还精细地画着一副江南水乡的小画,他认得出来,那是木渎镇。 天草忽然想起来,这是木渎镇上最出名糖铺的纸包。 “这是过年的时候爹带回来的,说是很好吃的糖果,小东子他们说开学了要给先生带礼物的,我……我现在没办法给先生选份好礼物……”阿月拉了拉天草的手,却没注意到对方下意识想要避开却又主动拉住她的举动,“这个我一颗都没吃过,你帮我带给先生好不好?” “好,你乖乖养病吃药。”天草蹲下来抱起阿月,“我帮你带给他。” “哥哥,你别生我气,”阿月抱着天草的脖子,小声在他耳边说,“我爹就带回来这一包,下次,下次我让爹多买一份给你。” “我等着。”天草把孩子放回床上,碰了碰她的额头,“阿月要是不记得,会变小狗。” “才不会,”阿月笑着说,“我才不会变小狗。” 问枢静静看着天草,反常地没有说话,一直到出了阿月家门口走出好远,她才长长叹了口气。 “阿月到底怎么了?”天草停下脚步,沉了脸。 “我不知道……我根本查不出来她究竟得了什么病。”问枢咬了咬下唇,“阿月的身体一直不算好,虽然家里对她很上心,可体质还是虚寒,这次的病我完全查不出缘由,好像她的身体开了个口子,我根本阻止不了她生命的流失。” “她……”天草捏紧了拳头,终究没说下去。 “她会死,也许很快。”问枢的声音有些颤抖,“我已经写信回了冰心堂,也许,也许娘会有办法,知道她的病因也说不定。” 天草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沉默地拍拍问枢的肩膀,那包被他捏在手里的纸包,如同一个灼热的火球,烧地他生疼。 晚上见到金坎子的时候,他正在自己房间里调试七弦琴,琴是书院以前留下来的,很普通,弦也松了,在天草印象里,同他在云麓弹的那把实在不能相比。 金坎子的琴艺并不算十分高超,毕竟他不会把大部分心思放在这上面,但天草却觉得,走过那么多地方,听过无数乐师的弹奏,始终还是当年顾汐风的琴声让他无法忘怀。也许是因为那个时候秦筝还在,回忆还是美好的;也许是因为顾汐风的琴声同他的人一样,桀骜耀眼,一弦起,就是一份豪气野心。 天草看着金坎子调试琴弦,良久没有说话。 金坎子更视他如无物,不紧不慢继续做自己的事,直到调试接近尾声,才慢悠悠开了口:“我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天草坐下来,拿出一包药材放在桌子上道:“那这就是最后一副。” “嗤,”金坎子坐在原位没动,“你的问枢姑娘,就真的没起疑心,你的伤到底怎么来的,又为何治愈地如此缓慢?” “问枢什么都没发觉,何况弈剑现在都在找我,”天草的手紧了紧,“你的伤既然要好了,是不是就快离开平遥。” “我如果要杀她,她早就死了,你又怎么拦得住?”金坎子看了一眼天草放在身边的布包,不屑道,手指拨动一下琴弦,乐音就泄了一室。 接下来两人都没再说话,只听金坎子放佛试音一般奏起的乐曲声。即使伤愈,并不打算立刻离开平遥的金坎子仍然把戏演得很足,只一只手来拨弦,弹的曲子也是悠然的,倒真是像极了温和的书生。 金坎子已经很多年没有弹过七弦琴,自从秦筝死后,他所走的路,所追求的目标,都不再需要这种风雅的东西做点缀。天草也没想到还有一天能听到他的琴音,还是在这种境地下,只是如同他以前能够感觉到顾汐风的野心一样,他现在也还是能听出这看似优雅柔和的琴曲里,却贯穿着一根若有似无却无坚不摧的弦,随着琴曲的弹奏而越绷越紧。 天草闭上眼不再看金坎子,那暗藏在琴曲中的钢弦却仿佛越来越深地勒在他心上,一点一点沉下去绞紧,直到把他逼地无法自制,按捺不住裹在布包中的长剑。 倏忽间,剑光闪过,方才还坐在凳子上的天草已然跃至金坎子面前,一把天逸直直刺向他脖颈,荡开一阵冷风,带起他银色的头发。 金坎子却连眼皮都没抬,自顾自继续弹着自己的曲子,完全不受影响,那流光溢彩的神兵最终停在他颈侧,一线之差,却并未伤到他分毫。 天草稳稳举剑,神色略微发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金坎子一直到奏完最后一个音符,才施施然伸出食指屈指弹开天草的剑,仿佛那只是一片不经意间落在自己身上的树叶。 “萧逸云,你要我死。”金坎子的语调本来无波无澜,说自己的生死与说今天吃了什么没什么两样,再往后却忽而带上了戏谑的味道,连嘴角都勾了起来,“不过你的剑术,倒是有些长进。” 天草回剑入鞘,依旧沉默,却冷不防感受到一阵可怕的杀意扑面汹涌而来。这杀意太快太急,来势汹汹带着极大的压迫力,甚至他连拔剑的机会都没有,就感觉到一丝冰冷透过他的衣服,渗进他的心口。 顾汐风…… 天草甚至没看清金坎子究竟是如何出手的,就被他一剑抵在了胸口。 “你看好了,这才是杀人的剑。”金坎子目光阴冷,如毒蛇昂首,肆无忌惮地给着敌人最大的震慑。 天草静静看着金坎子,从以前他就知道,虽然太虚以道法见长,但金坎子的剑术绝不下于弈剑高手,甚至更甚,没有人能够做到比他和他的剑更契合,因为他本人就是一柄利剑。一柄遇神杀神,无坚不摧,哪怕长夜无光,也能以剑光破开黑暗的剑。 “我那点长进在你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吧。”金坎子缓缓把剑收回琴下,天草却突然笑了,他从怀里拿出阿月托他带给“先生”的糖包,“这是阿月让我带给你的,她病得很重没法来书院,是给你的礼物。” “萧逸云,你的剑斩不断的东西太多,同你的那个掌门师兄都有很大差距,”金坎子看也不看那纸包一眼,回剑入鞘,冷冷笑道,“更何况是我。” 天草耸耸肩:“反正我从来没指望自己能成什么剑术高手,这样也好。” 天草最终还是把阿月的糖带了出来,金坎子不在意不需要更不会对这种小玩意儿多看一眼,他也不会把东西留下来碍眼。 飞剑跃上房顶,天草拆开纸包拿出一粒圆滚滚的糖球丢在嘴里,明明是甜的东西,他却只觉得满嘴苦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