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天梯浸血海
入夜后不久,镇子上就开始下雪,贺家的仆从虽然早就将问枢的方子抓好了药,却被金坎子拒绝夜里也留在书院。老人家病情严重,夜里也需要人起来照看,七婶眼盲,金坎子有伤在身,所以这事一向是天草来做。 天草想也知道金坎子用的什么理由,温和自尊的“吴先生”即使对贺小姐“心生好感”,也不会欣然接受对方的所有帮助,又或者说……示好。 欲擒故纵的把戏。 雪天天寒,天草将熬好的药端过去老人的房间,又另拿了一床棉被给她加上。老人病重,精神不是很好,喝了药,漱了口,躺在床上同天草絮絮叨叨一些陈年旧事,又或者说自己活到这个岁数也该走了,有七婶和吴先生照看小东子她也放心,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燕丘的生活让天草对老人家的絮叨极有耐心,年少时觉得无所谓的耳边风,现在反倒觉得有趣、珍贵起来,就好像那些甚至颠三倒四翻来覆去的话里,藏了他们的一生,他乐意去倾听和分享。 只是这一次,他时常看着老人,无言以对。 因为夜里天草还需要起来给老人家喂一次药,所以他的房间是紧邻着老人的,进自己房间准备休息之前,天草看到金坎子的房间还透着亮。 从住进书院开始,天草除了将买到的药拿给金坎子之外,和他几乎没有什么交集,即使两个人住的房间也就几步之隔。那些药还是没什么太大的效果,布在医馆药铺的眼线也没有撤除,金坎子虽然看上去只是在扮演书院先生,天草却知道他一定已经有所谋划。 天草知道其实继续待在平遥镇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但和当初阻拦了十大门派的追杀之后,他一路把金坎子护送回他那个厉害的师父身边一样,不走到对方最终踏入和他完全不一样的世界这一步,他总是不能安心。 半夜按点起来,天草发现雪下地很大,看样子到明天早晨,出门都会很困难。他熟练地将已经熬过的药汁加热拿进老人的房间,服侍她喝下,老人家没什么力气,他帮对方翻了个身调整睡姿,盖好被子后,才收拾了药碗,准备退出去。 只是走到房门口,他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阴浊的、明显被压抑过带着杀意的气息。 顾汐风! 随手把药碗放到房间里的桌上,天草急迫地推门往金坎子的房间走,越接近门口,那让他不安的气息也越明显。 金坎子的房间房门紧闭,里面漆黑一片,听不到任何动静,如果是普通人,大概只会觉得他已经睡了,但天草试着推门时却发现,那上面竟然加了太虚符咒。 书院里只住了四个人,金坎子会在一道门用上符咒,只可能是针对自己。天草沿着门边慢慢摸索,并用剑气试探符咒强弱,然后他发现,它们的效力并不强大,甚至可以说这些符咒布下地太粗糙了,以至于那本应该被隔绝在门内的阴浊之气透了出来,这根本不应该是金坎子的行事作风。 作为玉玑子的首徒,金坎子本身术法修为就非常高,就算他现在内伤未愈,也不该布下如此破绽百出的符咒,除非发生了什么紧急的事,让他自顾不暇又不能让别人发现,才会匆忙以咒封门,来不及多加确认。 天草犹豫了一下,还是回房拿来了天逸,招出剑灵破咒。 房门开了,刹那间,来不及辨认金坎子的方位,天草就被铺天盖地的阴寒浑浊之气激地按捺不住手中狂躁嗡鸣的天逸,长剑出鞘,划开一道冷光,也就是这么一道光,让他隐约看到金坎子坐在桌边冷冷看向他,房间里并没有其他人。 天草稍稍安心,他一手压下出鞘的天逸,一手合上房门,将剑灵留在门外以防万一。房间内的不明气息仍然让他非常不适,阴冷又强势,一下下撞在内心最黑暗的地方,他总觉得在这样的气息之下,人的正常神智会被侵蚀殆尽,最终失去自我,被其中可怕的杀意同化。 换言之,现在的顾汐风非常危险,无论是对他本人,还是对自己。 就在天草思索间,房间突然亮了——是金坎子。 那个英俊的道人看上去和以前没什么两样,正神色阴桀地盯着他,似乎下一刻就要语出讽刺;但天草却觉得,顾汐风在极力压抑、忍耐着阴浊之气对他的影响,虽然身处同一间房,但对方所承受的煎熬要远胜于自己。 “汐风?”天草试探着喊他,对方没有动作,倒是慢慢勾起了嘴角,但这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只会让天草觉得诡异至极,“这是怎么回事?” 金坎子冷哼一声:“你不是跟秦筝说过,太虚观的男人心里都有心魔?虽然眼力不错,但自己都不清楚的事也敢在别人背后编排,真是嫌命长。” 然后他站起来,隔着一张桌子微微向天草倾斜了上半身:“喏,现在给你个机会,看好了,看仔细,真正的心魔浊气是什么样的!” 天草怎么也没想到居然会是这样的情形,不由抽了口冷气:“我是多话,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这里的浊气太重,你……” “你还不明白?这些浊气源头就是我,如果还想活得久一点,就把你的好心收一收,”金坎子冷了一张脸,又坐下来打断他的话,“看够了快滚。” 天草握着天逸的手指攥地发白,听完金坎子的话,他沉默了片刻,转头作出开门的架势,却在伸手推门的同时,放出了剑域锁。 “我又不是太虚,当然不明白……”天草叹了口气,跨到金坎子身边按住他的肩膀,“无论如何,先离开这里再说。” 没想到金坎子在这个时候又对他笑起来,只是笑,没开口说话,天草按住他的手不禁一阵阵发凉,正想发力带他离开房间,却突然看进了他的眼睛。 金坎子的眉心不知何时生出一点殷红,细看之下又延伸出数缕细微黑气,顺着他的眉眼悄悄爬蔓,最终渗进他的双眼。那双本就很好看的眼睛,此时似乎成了连接着另一个未知世界的入口,天草一看之下只觉得头脑一阵混沌,不知身在何处。 剑域锁的时间并不能持续太久,天草担心出差错,意识一恢复清醒,他就想拉金坎子离开那全是浊气的房间。 但他没想到,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竟到了一个完全陌生又诡异之地,什么书院房间金坎子全都不知所踪。 天草站在一条长长的,看不到尽头,也看不到底端的台阶之上,筑造所用不知是什么石料,深黑中竟透着血色,虽无血腥之气却仍然让人感到心惊胆战,恍若踩在未干鲜血之上。而四周围,除了这条向上延伸,仿佛天梯的路之外,只有浓重的,化不开的一团团黑气。天草向身后望去,底下的台阶已经被黑气完全遮盖,甚至那些黑气还有向上蔓延的趋势,而前方的路虽然没有被黑气遮住,却又不知通往何处。 这里是什么地方,自己什么时候,怎么来的这个地方?顾汐风呢? 天草踏着飞剑,向前走了一段,拉开了和黑气之间的距离;他想了想,来到台阶边缘,浓重的黑气就像化不开的雾,挡住了天草全部视线。弹开观其妙,数把小飞剑应招疾飞出去,来势汹汹,顺利将黑气往后逼退了一些。然后他往前进了一步向下看去,发现这是一条悬空的阶梯,没有任何支撑物。 更匪夷所思的是,阶梯之下,是一大片浓稠的、红色诡异水域。 水面缓慢地翻滚着一波一波的浪,无声地传达着某种震撼的信息,天草看了一段时间之后终于认出来,那不是水,而是血。 这阶梯下面竟是一片血海! 天梯,黑气,血海……这里究竟是哪里? 天草往后退回阶梯之上,后路为黑气所挡,脚下就是血海,似乎除了面前这条看不到尽头的未知路,就没有别的选择。他心里担心顾汐风是否还被困在浊气中不能脱身,所以有些着急自己要如何从这个奇怪的地方出去,直觉告诉他,他经历的这些同那些浊气有关联。 继续御剑前行,天草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久,身后侵蚀到台阶上的黑气已经离地很远了,但四周围的却完全没有消散的趋势,仿佛随时会扑过来。 终于,他看到远处似乎有两个模糊的人影。 他精神为之一振,赶忙加快御剑疾行的速度,等到他能看清那两个人的面孔时,却停了下来。 天草看到,那是顾汐风和秦筝。 不,应该说是以前的顾汐风和秦筝,因为顾汐风的面貌比现在要年轻一些,而秦筝……秦筝已经死了啊。 “只要能拿到三卷天书的秘密,你同烟纶的事,我不会管,也不会同师父多说。”金坎子面沉如水,“但如果出了什么差错,后果你自己知道。” “不会的!”秦筝急切说道,“烟纶……烟纶他就快和莫云成亲,我一定能拿到三卷天书的秘密,顾师兄,我什么都不求,只求留烟纶一命而已。” 金坎子没说话,沉默地点头算是回应,秦筝倾身抱住他,声音却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汐风哥哥,我始终是……相信你的。” 而后,金坎子和秦筝又突然消失了,天草急忙走到两人刚才站的地方,哪怕知道看到的只是前尘旧事,幻影一面,他还是急切地四下寻找,却什么都没发现。 他只能继续往前走,这时候他已经隐约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毕竟秦筝和顾汐风的会面,在那个时候都是非常隐秘的。 再看到他们两个人,天草一眼就看出来那是云麓被攻陷之后的景象,因为秦筝作出阻拦的动作,挡在金坎子身前。 “你答应过我放过他的!你能放过萧逸云为什么不肯放过他?我们已经什么都拿到了,他不会对你,对师父有任何影响的,我会带他走,我会把他的记忆全部封印……金师兄!我已经做到了我说过的,为什么你还是不肯放过他?” 秦筝哑着嗓子苦苦哀求,声音并不大,听在天草耳朵里,只觉得每一声都已然声嘶力竭,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其实秦筝比他还清楚金坎子是什么样的人,讨要这样一个承诺,也许是因为当时在她的心里还对汐风哥哥抱有一丝希望,也许只是已经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自欺欺人。 金坎子最终还是会把她仅剩的、可笑的一点希望毫不留情碾碎,在她失去了最想抓住的东西之后,什么天下,归宿,甚至是生命,对她来说便再也没有了意义。 “我和师父都没有想要抛弃你,阿筝,你同我一起,我会把我的所有权力同你分享,任何事你都无需顾虑。”金坎子很少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哪怕只是过去的幻影,天草也分辨的出来他说的很真诚。 “顾汐风,你要真心想找一位顾夫人,不管以前还是现在,多地是人排着队让你选,何必惺惺作态来可怜我。” 眼前的秦筝已经褪去了最初痛苦的神情,整个人变得尖锐起来,毫无顾忌地出言讽刺着金坎子。 “你知道我不会可怜任何人。”金坎子的语气冷了下来。 “是啊,任何人,除了师父的任何人!在你眼里都不过是一件可以利用的工具,呵呵,人又怎么会去可怜一件死物呢?”秦筝刺目地笑起来。 “阿筝,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在意,烟纶已经死了,这一点你必须看清楚,我可以给你一点时间,但不可能太久。”金坎子收敛了他在旁人面前毕露的锋芒,缓和了态度,但又不着痕迹地加重了语气。 “是你不守约杀了烟纶,是你!当年还未起事,万事如履薄冰,你尚且能够放过萧逸云;如今你什么都做到了,却反而不愿意放过一个一定不会有威胁的人,甚至连他的魂魄都要受你的禁锢!顾汐风,你从不是个仁慈的人,你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哈,真是可笑,你看你,你比我,更可怜,更可悲!”秦筝突然激愤起来,她死死盯着金坎子,一字一句说着。 金坎子沉默了片刻道:“烟纶不能留。你和我走过一样的路,阿筝,跟着师父一直走下去,实现自己的目标,这是我们笃信的信念,是从一开始就确定的事情,那么如今呢?你已经背弃了你的信仰?” “曾经我也以为我可以和你一样,但其实你说的都不是我真正想要得到的。”秦筝的眼神突然变地悠远起来,似乎回忆起了遥远的幼年时期,“玉玑子师父是个值得信仰的人,但人是会变的,顾师兄。” 接着她的眼神又变的清明起来,带着无可回转的决绝:“我不要天下,只要烟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