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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许多年后,每当酋回忆起这段场景,那种强烈的恐慌和不真实感依旧会涌上心头,仿佛事情刚刚发生在昨天。只觉天塌地陷一般,满眼景物尽皆化作了虚幻,战场上妖魔的叫喊声也变作了**的噪音,每踏出一步都似乎踩在空气里,飘飘荡荡,落不到实地。
十余丈的火焰色作赤白,直指天空,灼烈的热度扑人面颊,烧得直连皮肤都要融化。颛顼早已化作一团浊气消失在黑暗中,众妖魔惊恐地望着那团火光,本能地朝后退却,唯有他们白衣的主君一动不动站在最前,衣袍被焚风吹得猎猎舞动,身子却僵硬得宛若耸立的石像。
幽篁并没能逃出来。
没有。
来自幽都王的袭击猛烈而突然,纵是恢复了力量的酋自己也未必能全身而退,而幽篁再厉害,也不过是区区凡人的亡灵而已。有那么短短一刻,甚至能看到隐约的人影在火中艰难地蹒跚,然后倒伏下去,隐没在烈焰之后,再也没有站起来。
颛顼是故意的,操纵人心,让手中的玩物看到胜利的曙光之后,又重新跌落回绝望的深渊,并借此取乐。这一次,他又成功了。
酋甚至忘记了怎么呼吸,只觉得心脏仿佛被谁的手狠狠拧着,又仿佛被一支冰锥洞穿,又痛又冷,几乎要蜷缩起来。也许眼前的一切只不过是一场幻梦,只是被囚于刑牢之底时所织造的无数疯狂梦境中的一个,而他也依旧是那永失自由的魔,一睁眼便能看见角斗场天顶上耀如碎钻的繁星,还有他无法挣脱的牢笼。
“——灭火!快灭火!”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再不复当初狱医的清朗明亮。酋率先冲了过去,以掌风疯狂地扑打,所过之处火光顿灭,只余零碎的火星如夏夜流萤般四处飞散,又回头冲众妖魔命令道,“——通通过来!给本侯找人!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幽篁那个混账找出来!!”
此时现场尽作一片焦黑,滚滚浓烟遮蔽了视线,只能看到脚边一具具化作黑炭的尸体,身上覆着烧熔变形的铠甲,再瞧不出生前的模样。酋一路跌跌撞撞朝爆炸中心而去,不时翻起身边一具疑似的尸体仔细辨认着,待确认不是后,面上便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情,随即又更加焦灼。众妖魔在后面跟着,也学着他的样子四处翻找,只是无一人敢擅自越过前去。
终于,当重重烟气被朔风吹散,最后一道躺卧在焦土中央的身形显露了出来。漆黑衣衫被烧得只剩几缕破碎的残布,浅金的镶边也熏得褪色,干枯的血肉如同陈年的木枝般附着在惨白的骨头上,再看不出生前俊秀的模样。酋僵立着,本不愿相信,但那骨殖下一抹残艳的红如烙铁般烧痛了他的视线。
那是一枚殷红的罗缨,烧断了几处绳结,由于压在身下,终究得以保留大致的模样。
茜草染就的蚕丝细密编织,又缀了极南招摇之山出产的血玉,纵半埋在泥土中沾满了烟尘,依旧格外地显眼。它曾在他胸前迎风飘摇了数百年,后来又被亲手缚在那书生漆黑的袍摆一侧,随着步伐一摇一荡,昭示着两人之间早已根结株连,再无可解。
——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
罗缨已乱,美玉蒙尘,而那些往思旧忆又该寄于何处?
酋记得翠竹搭建的小酒肆里,自己用傲慢的口吻宣誓道:“挂了这个,从此之后,你就是本侯的人了。”
书生听后,好脾气地笑了笑,与其说是开心,不如说是宠溺,让人看得没来由气闷。
其实,想说的并不仅仅是这些。只是他高傲了太多年,也冷漠了太多年,当一颗心被重新点燃,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仿佛这是一场攻防战,一旦吐露藏在心底最深处的那句话,便是认输。
他们之间本该是敌人。一者为战功赫赫的北溟魔侯,数百年来不知为幽都进犯大荒训练了多少兵将;一者是默默无闻的凡人,无辜枉死于战乱之中,恨意不散,终成怨鬼。若算起来,当年蜀州城破,幽篁身死,酋说不准也要负上一两分的责任。只不成想,因缘机巧,两人居然便结伴在一起,磕磕绊绊、兜兜转转,已然共同经历了许多。
酋其实并未真的想过长长久久,那太难了。心中总是预防着,也许有一天,他们会因着某些事情争执良久,互不相让。倘若再难弥合,自己便潇洒离去,不带丝毫留恋。然而分离来得太快,一直来不及说出最重要的那句话,甚至连好好地道别都未曾。
倒卧在眼前的尸骸面目全非,残缺不全,再高明的医术也无法将之恢复成生前的模样。身后一名属下小心翼翼走上前,似乎说了一句什么,酋没有听见。狂暴的情绪在体内横冲直撞,撞得胸口一阵阵发疼,感应着他的力量,整个结界都隆隆地震动起来。
“不……”
指尖颤抖着探向前,极小心极小心地一碰,漆黑的焦骨便如顽童堆砌的砂砾城堡,层层崩碎,化作墨色烟尘飘散而去,再不复存。
“……不,不要……幽篁!”
旷野上响起一声长长的呼喊,哽咽嘶哑,悲凉得如同失去伴侣的孤狼。
“——幽篁!!!”
***
与夜安城普通士兵的居所相比,城主无寐侯的军帐除了宽敞些,看起来也没有什么不同。前半部分用来议事,后面由一道帘幕分隔开来,是平时起居休憩的地方。软榻旁的小火炉上熬着只陶罐,汩汩地直冒热气,空气里满是药草微苦而清香的味道。
白衣的狱医用纱布滤去药渣,将熬好的汤药端去榻边,往那书生手里递,声音冰冷地道:“……喝了。”
书生不接,依旧四平八稳地倒卧榻上,脸上是温和却有些无赖的微笑:“我右手废了,动不了。”瞟到对方红眸里一闪而过的心疼,特意拉长了声音,“你来喂我啊?”
他全身上下只裹了一层薄被,几乎是赤裸的。但这模样没有丝毫情色的意味,反而叫人瞧过一眼后便不忍卒睹。露出的部分几乎没有一片好肉,本该细白柔腻的皮肤层层叠叠布满了伤口,已经过去数日,却还在不断渗出漆黑的血墨。伤得最重的是右臂,血肉完全被挖空了,只剩下苍白的臂骨勉强连接在一起,仿佛轻轻一动就要分离裂开。
酋叹了口气,便真地坐在榻边,舀了一勺药喂进幽篁口中。脸上神色不虞,动作却异常温柔细致。
幽篁苦得眉毛眼睛都拧在了一块儿,好不容易咽下去,喘了口气才道:“……还在生气?”
酋不答,只是眉心皱紧了些,冷着脸又给他喂了一勺。
幽篁乖乖喝了,又道:“别气了,没什么丢人的……不过说实话,那时候看你哭得跟天要塌下来一样,我真是吓了一跳呢。”
酋恼道:“闭嘴!本侯没有哭!!”
幽篁睁大了眼睛,一脸惊讶:“咦?那你是沙子吹进眼睛里了?我记得那时候也没什么风啊……”
酋气得一把扔了勺子:“闭嘴!你到底喝不喝?不喝算了!!”
幽篁连忙道:“喝喝喝!你熬了那么久,我怎么能不喝呢?我知道你心疼我……”
“——本!侯!没!有!心!疼!!!”
“你没有心疼我,那时候还亲我干什么?还抱得那么紧,眼泪全蹭我领子上了……啊,住手,住手,你轻点!!!不是说过一会儿才开始治疗的吗,怎么现在就——啊啊啊,好疼!!”
酋不知是羞是怒,脸上涨得通红一片,恶狠狠地将幽篁按在榻上,治疗法术的绿色光芒亮了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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