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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酋的第一反应,便是朝旁边迈出半步将幽篁遮在了自己身后。
这一动作被颛顼看在眼里,幽深黑眸泛起一丝奇异笑意,随即又隐没至无踪。他观察了良久,直到在场有人呼吸都停住了,才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悦耳如千年钟磬空鸣回响,却总让人从心底泛出寒意。
“……有一段日子不见了,无寐侯。”颛顼说,顿了顿,又改口直呼姓名,“……酋。”
酋警惕地看着他,始终保持着可以随时动手的姿势,口中却答得谦恭有礼,正如往年觐见仪式时每一个拜会君王的臣子。
“——的确。臣下平日为诸多杂务所系,一直不曾主动拜见王上,未尽忠心侍奉之责,实感惭愧。——不知如今王上圣体尚安否?”
“有劳关心,”颛顼悠悠地答,“刚刚才看了一出难得的好戏,朕只觉得无比畅快,悦目愉心,自然身体也安康得很。话说回来,这出戏当真一波三折,精彩绝伦,朕只盼与人讨论一番才好。无寐侯可愿意赏这个脸?”
“自然恭敬不如从命,只是不知王上看到了哪些,又想要讨论哪些呢?”
“嗯……”幽都王修长的手指抵住自己下巴,蹙眉思索着,“就从你以美人计诱杀天刑侯,又剥其外皮,假扮身份混入诸侯联军开始罢。”
酋心下一跳,颛顼如此提法,显然是从一开始就不声不响地将前后发展尽收眼底,却也不知为何他专挑此时才现身于众人之前。
“王上倒是……看得清楚。”
“那是自然。朕统率这北溟幽都三百余年,耳目遍及每一寸土地,又有什么事情逃得过朕的眼睛?”颛顼冷笑,“再后来,你一方面于诸侯之间纵横捭阖、挑拨离间,将他们一一分割开来,各个击破;另一方面又以沙盘作为演示,遥遥指挥夜安城军队排兵布阵,与联军进退周旋,最终以少胜多,扭转败局——朕的眼光没错,纵使魔力尽失,无寐侯的本事依然不容小觑。不过稍有不慎,便给了你可乘之机,区区一月之内,北溟殒落五位诸侯,损失不可谓不巨,实属可惜。”
“不想王上竟如此珍视下属之性命,臣下惊讶之至。”酋的声音里不无讽刺,“当初一道王令,将夜安、永夜两城当做封赏,号召全北溟妖魔围攻此地,激臣下现身出战的……不正是王上吗?王上可别告诉我……如今的结局并不在你意料之中。”
颛顼听他此言,某种笑意更深:“不……从一开始,朕便觉得最终取胜的人是你。”
白衣魔侯鲜红的瞳眸泄出一瞬间的讶异:“那为何——”
“——九幽之主只能是最强的九位无极魔,这话朕曾经说过不止一遍。如今纵观整个北溟,论武艺论智谋,超过那几个家伙的远不止一位。然而他们能力虽然不足,但在位时间日久,根基太深,牵涉又广,若要取而代之也并非易事。于朕而言,倘若麾下部属势力太强,拥兵自重,则未必算是一件好事……故而如今之势,倘若北溟内部能大换血液,诸侯之位轮到他人去坐,想来是利大于弊。正巧这时候——你叛出了。”
“原来……”酋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臣下只以为自己今日之战,乃是出于自身意志。不想仍是陷入王上彀中,做了王上除旧布新的那柄刀。当初臣下设立困兽刑牢角斗场,乃是为了九犬之中择一獒,百虫之中炼一蛊,挑选最强大勇猛的战士以备日后之战。而如今王上竟是将整个北溟之地当做了你的‘角斗场’。”
“不错。一点就透,朕的无寐侯……一直都很聪明。”
“那么如今目的已经达到了,王上打算如何处理我们这些……胆敢违背幽都王令的叛徒?”
酋的话音刚落,一阵沉默蓦然笼罩全场,所有人都紧张等待着幽都统治者的最终判决,嘡啷轻响,有的士兵甚至已经颤抖着握紧了武器。幽篁一直站在酋身后静静地听着,到得此时,也不自觉地伸掌过去,在衣袖下悄悄握紧对方手心。
颛顼顿了顿,似乎自己也有一瞬间的犹疑,最终他重新抬起头,直视着身前傲然挺立的魔侯:“酋……回到朕身边来。你若愿意重新臣服于朕,为朕征战,这广袤疆土,繁华城池,不尽财富,无上荣耀,均可封赐于你。甚至……朕可允许你离开那结界,带着你的力量一起……如何呢?”
此言一出,几位与酋相熟之人皆觉心中一震,他们皆知若说这位曾位列北溟最强的魔侯心中有什么愿望,那么比起向幽都王复仇来,他恐怕更加渴求的是自由。颛顼提出的条件不可谓不诱人,但那阴鸷险戾的帝王又怎可能如此慷慨?
酋果然有几分心动,但见他肩膀微不可查地颤了一颤,眼眸也跟着亮了一亮,但很快这姿态又收敛了回去。
“这条件果然十分丰厚……不过,王上不妨先说明清楚,想要臣下做些什么呢?”
“很简单,只要无寐侯能像朕证明你的忠心即可。”颛顼向后靠回他的宝座,手指仿佛十分无聊似的在膝盖上敲击不断,然而眼神却毫不松懈地与酋对视,漆黑幽深之中一抹厉光转瞬即逝,“朕可以饶恕你,却不能饶恕你身后这些大逆不道,犯上作乱之徒——不听话的棋子,若无他用,则须全部抹杀。无寐侯,这数百年来你在整个北溟以残虐嗜血著称,以朕看来,这等名号也的确名实相符。故而若要你将如今出现在此的叛逆一一诛杀,想来也不会太难,是不是?”
在场数百妖魔军士闻听此言,顿时一阵哗然。与此同时,幽篁也分明感觉到,被他紧紧握着的前面那人的手,一瞬间变得湿冷黏腻。酋站在自己麾下部队的最前方,雪白的衣摆被寒风烈烈鼓动,身影却如同岩石塑像般岿然不动。
他的面前,幽都统治者散发出的戾气与压迫感愈发深重。
“如何?你亲手杀了他们,朕便放你自由。”
“酋……”幽篁低声唤着,本想提醒这必定是颛顼挑拨离间的诡计,然而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觉得心虚,仿佛被一根细丝悬着,一点儿都触不到底。酋对脱出牢笼的渴望,幽篁比任何人都要明白。相识之初,对方甚至为了万分之一获得自由的可能,不惜以生命作为赌注,便已经切切实实地说明了这一点。如今虽然酋已坦承对幽篁有意,甚至彼此有了肌肤之亲,但北溟之魔终究以无情闻名于世,若此时酋当真决定遵照颛顼命令来换取自由,也未必就在意料之外了。
想到此处,朝身后望去,只见原先矗立在自家主君身后的夜安城诸将士,当初的震惊过去之后,重又恢复沉默。虽然仍排布得整整齐齐,保持着肃整的军容,然而一股不知从何而起的不安与惶惑已开始暗潮涌动。若曾经不惜背叛幽都,誓死追随的主君转过头来要将他们置于死地,他们该当如何行止?
幽篁又看了看槐江,那身形高大的魔族依旧背着沉重的棺材,脸上是万年不变的木然,仿佛眼前的一切情势变化都与他无关。只要主君一声令下,哪怕是让他当场自裁,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立刻执行。
颛顼此计,着实阴险。
且不说如今酋失去大半魔力,是否有能力将在场众魔一一屠灭。就算他当真做到了,为求一人之富贵,不惜牺牲无数曾同生共死的下属,此等恶行便是在弱肉强食的北溟,也为诸人所不齿。故而酋征战沙场数千年所积累下的荣耀与威望,便会就此荡然无存。想来日后若他再有反心,却也难以像现在这样招募到数量庞大的追随者了。
掌中忽然一松,是酋放开了幽篁,回过身来。
“幽篁……”魔族艳美深邃的红眸对上了鬼墨澄澈清净的红眸,酋的声音稳定而平直,不带一丝感情,“倘若我要为此杀你,你会怨我么?”
幽篁怔了怔,似乎不确定应当如何回答,但他最终还是给出了答案:“……我怨。可是,你若当真杀我,我不会还手。我本就是已死之人,如今这条性命,你想拿去,那便拿去好了。”
酋定定地望着他,良久,一声轻叹:“……你太善良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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