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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到达中原,甘琳先让甘成文回甘家报个信,三人就上了岸,先找了家客栈住下来。甘琳要去拜访一位远亲,厉少风也想借此去趟南宫世家感激上次的盛情款待,颜玲儿也有她的打算,所以三个人分头出了门。
颜玲儿沿着青河,跨过朱衣桥,在一条青石铺就的小巷里找到了丹青楼,远远地就望见花格墙里透出层层绿意。她轻盈地走过去。还未到门前,就见朱漆门里跌跌撞撞摔出来两个人,倒在颜玲儿脚下。
颜玲儿好奇地望着二人,只见他们鼻青脸肿,躺在地上不住呻吟。一人在门前一站,冷喝:“滚!滚得远远的!别让我再见到你们!”两个人连滚带爬地逃走了。颜玲儿抬头看时,只见那人三十上下,剑眉虎目,满脸胡子,显得十分粗鲁,再加上他身高体壮,衣着简便,衣袖还挽起,露出筋骨突兀的手臂,与个山野村夫无异。只是他那掩不住锋芒的双眼,怎么看也不是寻常的江湖人。
颜玲儿款款上前,道:“早听说‘一雁大侠’达奚北辰退出江湖,不料却在此得见真容,幸甚!”那大汉哼笑,问:“燕侠莫非也为画中人而来?”“正是!”颜玲儿毫不隐瞒:“不知俞姑娘是否肯见教?”“近日来,为了画中人,丹青楼几无宁日。俞姑娘难得一日清闲作画,所以凡是为画中人来者,一律不得进此门!”达奚北辰冷冷道。“达奚大侠对俞姑娘的关切之情,实在令人感动。只是阁下如此不问情由就拒人于门外,似乎于理不容!”颜玲儿细声慢语地道。“来此之人,多是无理取闹者,以无理对无理,岂不是天经地义!”达奚北辰道。
“这么说,”颜玲儿无奈地叹了口气,道:“这门,玲儿也是进不得了喽?”“除非燕侠是为了请俞姑娘作画而来。”达奚北辰毫不通容地道。“达奚大侠,倘若玲儿是擅用心机之人,对阁下谎称前来求画,到了里面又一再追问画中人,于情,对阁下不、对俞姑娘不敬;于理,也枉了我颜玲儿做人之本。所以,玲儿以诚为本,有一说一、有十说十,难道达奚大侠仍不顾念玲儿一片真心吗?”
达奚北辰沉吟了一下,道:“燕侠一定要进,也无不可。只要能逼在下让开此路,随姑娘便。”“此话当真?”“一言即出,驷马难追!”“好!”颜玲儿道:“玲儿虽早知‘一雁大侠’的‘长空十字斩’在玲儿出道之前就已名扬天下,能胜者不出十人,但恕玲儿不自量力,今日就领教达奚大侠的高招。”
颜玲儿的话刚落地,双手疾点而出,正是“迷你指”的绝招之一“万花争艳”,指影连成一片,纷纷扬扬,变化无穷,一扬手间,指法已变了三十六种,快得令人眼花缭乱,无从招架。这是快招中的快招,贯走江湖的人都知道暗器中最快的是闪电针,收发只在转瞬间;兵器中最快的是“快刀”萧一河,最快处不见抽刀、收刀;腿法中最快的当属无影腿,错眼间,就已伤人于五步之外。说起这些来,已令人匪夷所思了,可是颜玲儿指法还要快。第一招刚在对方眼前闪过,其后十招又已闪过来,快得所有招式仿佛变成一招。自颜玲儿行走江湖,经历争战不下数百次,却极少用到此招。今日也是因她忌惮达奚北辰的名气,才一出手就是煞着。
达奚北辰面对如此阵势,居然神色不动,双手抢出,画了个圆,竟然将她的一招上百种变化都套住了。颜玲儿急身而退,若不是收手及时,只怕反被他所伤,也不由得脸色微震。以达奚北辰今日的功力,绝不在“江湖十七大高手”之下,何况他正值盛年,就退身江湖,实在不能让人理解。
颜玲儿一退开,达奚北辰就收了手,问:“燕侠是否还要比?”“当然!”颜玲儿斗志愈高,再出手,却是寒山寺的“连环扣”。但是达奚北辰又是简单一招就逼退了她。试了几次,颜玲儿终于明白:他是以简化繁、四两拔千斤。念及此,她倏忽换招,单手一扬,却是“划天割地”的上半招。
达奚北辰只是轻轻闪身躲过,等她的下半招,可是接下来却是“苍龙入海”的下半招,令他一时无法招架。颜玲儿一击占了上风,便这里半招、那里半招地乱打,倒也令达奚北辰摸不清她的套路,无法准确出手攻击。如此一来,局势立变。
但达奚北辰毕竟不是浪得虚名,避了几招,改守为攻,他一出手已将颜玲儿逼退几步,再出招又逼开几尺,眼看颜玲儿已被逼到石台边沿,一脚踏空,整个人就要跌下去。达奚北辰一掌击出,刚好拍中她左肩,这样一来,无疑于落井下石。颜玲儿“哎哟”惊叫,狠狠地栽下去,若摔在石台上,非死即伤。
达奚北辰闻声,心头一动,忙跨前一步,一个“海底捞月”,一手托住颜玲儿的背,将她轻飘飘地托了起来。可是他手一搭上她的肩,顿觉有异。原来颜玲儿下坠的身子竟没有半分压在手上,心念刚动,急忙撤手,已来不及了。颜玲儿一手按住他的右臂,另一只手直击他面门。达奚北辰出左手拿捏,她的手却象蛇一样在他掌中滑了出去,改攻他腋下。达奚北辰趁她分神之际,摆脱右手,朝她左耳一个“单风贯耳”。
颜玲儿纵身退开,抬手道:“且慢!”“怎样?”达奚北辰停下攻势,问。颜玲儿得意地笑道:“达奚大侠答应过,只要玲儿逼得阁下让开此门,玲儿就可以进去。现在我已做到,达奚大侠就不能再动手了。”达奚北辰猛然回神,方才只是被颜玲儿的怪异打法挑起了兴趣,一时忘了本来用意,虽然她耍了点手腕,骗他让开门口,但是能在他达奚北辰面前耍花样而不被识破,他也不得不佩服她的机智聪明。论实力,颜玲儿远远不及他,也算不上顶尖的高手,但那份细腻的心思、应变的机巧却是少有人敌得上。
达奚北辰赞许地笑道:“能让在下输得心服口服之人,这世上姑娘当属第三人,若以女子论,乃居首!”“噢?玲儿有此荣幸吗?”颜玲儿心花怒放,笑得象三月的桃花一样鲜艳。“不错!”达奚北辰毫不避讳:“别人赢在下,只是在招式上,而姑娘赢在下全靠智慧。一个人的武功总有极限,而一个人的智慧永无止境。由此可见,姑娘前途无量。”“达奚大侠过奖了!”颜玲儿道。“在下说话算数,姑娘请吧!”达奚北辰抬手道。“多谢!”颜玲儿深深一礼,进了院门。
院内别有洞天,青翠挺拔的竹、万头攒动的菊、香郁妩媚的兰、五彩缤纷的梅,相映成趣,交错成一片奇异的风景,令人心旷神怡,顿时如入仙境。这一份清幽,没有鸟鸣、没有喧泄,静谧得让人心无杂念。
“果然是一片净土!”颜玲儿叹道:“难怪达奚大侠不肯让人进来,这种仙家净地,我们这等凡尘俗士来了只会玷污这片仙境。”“其实并非如此。俞姑娘喜静,不肯沾染世俗。我只怕来的人多了,把世上的庸俗带进来。”达奚北辰脸上带着浅笑,与方才动手时相比判若两人。此时的他是平和毫无杀气的,而且给人一种不在人间的虚幻感觉,很难让人将他跟“一雁大侠”联系在一起。颜玲儿新奇地望着他,暗想:“世间最难过的还是‘情’之一关!”
“噢,对了!到了这里不要大侠大侠地叫了。”达奚北辰嘱咐:“我已担不起这个称呼。若姑娘瞧得起我这个领路的侍者,就叫一声‘先生’,不然叫‘侍者’也好。”“玲儿不敢造次!还是称先生吧!”颜玲儿施礼道。“请便。”达奚北辰已完全没有了傲气,昔日叱咤风云的侠客,居然脱胎换骨,完全变成一个称职的仆役。他推开前厅的门,道:“姑娘请稍候,我去知会阿碧姑娘。”
颜玲儿目送他进了后面,思绪万千,她不能不说达奚北辰对俞柳碧的百般呵护、一腔柔情感天动地,只是她无法接受这样的男人!男人柔情要有,侠骨更不可少。她所希翼的男人是有一颗真心对所爱之人,但不能因任何人改变自己,没有了自我。两个人在一起不是要合二为一、你我不分,而是要在两个人之间建立一种默契,心意交通。只是这只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行走江湖多年,见过的男人太多了,不是薄情寡义、喜新厌旧,就是痴情到无法自拔,为情抛弃了尊严,灭了大义,没有一个随她心愿的。所以到如今,还是孓然一身,想想就有些凄凉。
颜玲儿甩甩头,丢开那些念头,去看墙上的画。这些画都是俞柳碧所作,有些是花鸟鱼虫,有些是山水风景。颜玲儿对书画所知不多,不过是从交往过的人中学过点皮毛,只觉得俞柳碧的画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大到高山流水、浮云晨旭,小到一根鸟羽、一片树叶,粗细俱糜。高山不缺一草一木,流水不少微波细浪,树木枝叶参差,连花瓣上蜜蜂的每一根茸毛都清晰细致,让人一看真如身临其境,可以说到了神化的境界。只是所有的画都隐约有一种似幻似真、超然脱物的感觉,好象作画之人不是以凡人的目光看世间万物,而象是神仙透过一层云雾看另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世界。其实也难怪,象丹青楼这种超凡脱俗的地方,住在里面的人不是神仙,也必会有慕仙的心境。
显然俞柳碧在画这些画时,加入了自己的臆想,那一幅云端仙子图,岂不是活生生的写照么?画中仙子站在云端,还迎风漫步,优雅、悠然,更有一股淡淡的理不清的愁怅。虽然颜玲儿没见过俞柳碧,却感觉得出那显然就是俞柳碧其人,给人一种避世的感觉。画中虽有一种清雅新奇令人心动,但那种消极逃避,却让颜玲儿不敢苟同。
她正在暗自褒贬,忽听里面传来一阵脚步声,蓦然回神扭头看时,却见到冰玉从后面走出来,两则跟着萧云逸和达奚北辰。颜玲儿颇感讶异,短短几日,没想到萧去逸也来到了中原,她笑着迎上前,道:“冰玉姑娘、萧公子,多日不见,可好?”“多谢颜姑娘挂心。”冰玉款款施礼道。“能在此遇上两位,实是幸甚!”颜玲儿瞟瞟无动于衷的萧云逸,又问:“姑娘也是来拜会俞姑娘的?”“是,前几日与俞姑娘长谈,俞姑娘要与冰玉作画,今日是特来取画。”冰玉如实以告。“噢!能得俞姑娘作画,也算是人生一幸事!”颜玲儿笑道。
“姑娘来得正好,方才俞姑娘还谈起姑娘,直说可惜缘悭一面。”冰玉道。“那玲儿倒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喽!”颜玲儿道:“怎么?姑娘要走么?”“打搅多时,也该告辞了。”“也好,玲儿改日再去拜访姑娘,好好畅谈一番。”“冰玉恭候大驾。”冰玉轻轻一礼,道别往外走。达奚北辰在前开门。颜玲儿对萧云逸道:“萧公子,寒山寺空真大师遇害,你可听说?”萧云逸在她身边走过,只哼了一声,什么也没说,出门去了。
颜玲儿站在前厅等达奚北辰送客回来,领她到后面。房后的长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花草,有不少正争奇斗艳,连见多识广的颜玲儿也认不全这些花草。色花草的香气混合成一种奇异的香。
走上一段楼梯,达奚北辰推开一扇门走进去,对坐在房中的一位素衣少女道:“阿碧姑娘,颜姑娘来了。”那少女抬起头来,她有着一张清秀脱俗、情俗淡薄的脸,是那种博学多识的女才子的相貌,与颜玲儿想象相去不远,高贵有余,妩媚不足,说得过些就是拘谨刻板。
颜玲儿一眼就将她看得透彻,盈盈上前去施礼道:“俞姑娘,玲儿这厢有礼了!”俞柳碧也起身自案后走出来,还礼道:“招待不周,颜姑娘见谅!”说着抬手请颜玲儿入座,她自己也坐下来。达奚北辰此时已无声无息地退下去,几乎是接着又回来,送上茶盏,又无声地出去了。
“颜姑娘,请用茶。”俞柳碧相让。“谢了!”颜玲儿呷了口茶,见她举止庄重,不苟言笑,也一改放荡不羁,毕竟是初次见面,总不好给人留下放肆的样子,道:“俞姑娘盛名,玲儿早有耳闻,只是几次过中原都缘悭一面,实平生一憾事!”“姑娘言过了!”俞柳碧颔首道:“月前,冰玉姑娘来敝处小坐,还曾与奴家谈起姑娘。近年来,奴家正煞费苦心想要为‘闺门五艳’画像,时值两年前已得三,只有冰玉姑娘及颜姑娘未曾赏面。此前冰玉姑娘光临敝舍,今日姑娘又驾临,一月内得见二位,才是奴家的幸事!”
“玲儿相貌粗陋,难入姑娘神笔妙画!”颜玲儿微微吐笑道。“姑娘过谦了。”俞柳碧起身走到一张柜子前,打开橱门取出约两尺长的一个锦盒,打开对她道:“姑娘请看。”
颜玲儿走过去,见里面摆放了四个画岫,伸手拈起一支,解开丝线展开来,却是一张画像,是冰玉的,看墨色尚新,盈盈立于杏花丛中,肌肤如雪,秋眸如水,婉约可怜,楚楚动人,仿佛其人就在眼前。再打开一卷,却是庞香,侧身回眸立于凤凰画屏前,细腰轻摆,捻指如兰,那脸上的笑出现在任何人脸上也不会如此妖媚撩人,身着红衣,与屏上的火凤凰极为相衬。再一张是易芝雪,舞衣轻动,神色传神,仿佛还在翩翩起舞。
最早的那一张是甘琳的,似乎有些年景了,画上的人与现在的甘琳相去甚远,脸庞稚嫩,眼神抑郁,似乎为情所苦,没有半分洒脱。“这幅画似乎很久了?”颜玲儿问。俞柳碧只是点了一眼,道:“九年前,甘姑娘及笄之年,甘老庄主派人请奴家去为甘姑娘作画。当时奴家的画艺不精,所以画出这张画,甘姑娘说不好,奴家就带了回来。只是当时甘姑娘心情郁闷,必然显于相貌之上,奴家只是照实作画,从不虚点。”
颜玲儿领悟地一笑道:“一看姑娘的画,就可明白。只是玲儿还是劝姑娘再为越女作一幅画,保管与这一张天差地别。”“奴家倒曾有过此想,只是自七年前,家中遭变,奴家在心灰意冷之下,也无心再进甘家庄。”俞柳碧神色黯然地道。颜玲儿听出其中另有隐情,只是不好交浅言深,忙一言带过:“天下事就是这么怪!或许有朝一日甘琳会上门来求画,也无不可!”“奴家不敢奢望。”俞柳碧凄然一笑,忙掩住寞落:“姑娘今日亲临,奴家求之不得,恳请赐画!”说着走到案后,摊开宣纸就要画。
“姑娘不必急于提笔。”颜玲儿笑道:“玲儿不会错失向姑娘求画的良机,只是玲儿此次来,还有另一件事想请教姑娘。”“是为画中人?”俞柳碧心知肚明。“正是!”颜玲儿一点也不惊讶。俞柳碧的脸色又暗了下来,道:“先生已经对奴家说过:连日来不知有多少人前来询问画中人,都被先生拦了回去,姑娘还是第一个令先生心悦诚服地带进来的。”
颜玲儿听了她的话,觉察出她与达奚北辰之间有一层微妙的关系,轻笑道:“那是先生有意相让,玲儿才饶幸进得门来。”“姑娘不必谦了。”俞柳碧苦笑道:“先生傲视群雄,从不把世人放在眼里,他根本不会对任何人礼让。让他这样一个人跟在奴家身边,真是暴殄天物!”“可是先生却开心的很。爱一个人,是不惜代价的!”颜玲儿道。“他该是鲲鹏翱翔九天,而不该是家燕,筑巢屋檐下。”俞柳碧转身望向窗外,忧郁地道:“是奴家拖累了他……”“鲲鹏也好,家燕也罢,只要他开心就好。”颜玲儿走到她身后,将手按在她肩上,那肩膀是如此柔弱:“倘若先生做家燕无怨无悔、心甘情愿,姑娘何苦逼他做鲲鹏遗恨一世呢!”“可是他是个男人……”“男人更需要一个家!”
俞柳碧浑身悸动,扭头看着颜玲儿。颜玲儿却仍旧看着窗外葱绿的紫藤,缓缓道:“他是流浪惯了的人,知道四海为家的辛苦,所以比别人更希望一个家,既然他肯留下来,只能说明他倦了,想要有个安定的家了,不想再漂泊不定。如果不是男人心甘情愿,谁能留住他们的心呢?”由达奚北辰想到自己,不由得又勾起她伤心的往事。两个人默默地站着,谁也没开口。
最后还是俞柳碧先回过神来,讪笑道:“看我,本来是说画中人的,怎么扯到十万八千里外了?”“真是!”颜玲儿恢复常态,笑道:“我也罗里罗嗦说了一大堆,岂不是交浅言深了!”“不!姑娘一番话,令奴家茅塞顿开。奴家还要好好谢谢姑娘呢。”俞柳碧诚挚地道。“姑娘真要谢,就告诉我画中人是怎么一回事吧!”颜玲儿倒也不客气地道。“奴家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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