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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
辽阔的北部湾,奇石林立的三娘湾沙滩上,人们面向着浩瀚的大海挥手呐喊,为赞颂“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摇滚音乐,为拒绝蔚蓝的海面上漂浮着的狰狞的垃圾,为人类亿万年来勇敢又温柔地与海洋相守的诗意。
这一年的迷笛音乐节的主题是“拒绝塑料饭盒——向每个将身体挡在工业化钢铁怪兽和大自然动物之间的守望者们致敬。”
我和周甘宁并肩站在人群里,仰望着弥漫着摇滚乐硝烟的“战国”舞台,和海浪一起澎湃,一起感伤。
夜幕降临,北部湾的天空中,星辰一盏一盏地点亮,音乐节的舞台上却只剩下一束橘色的追光,穿着白衬衫的女歌手,拿着一支小酒瓶当作击打乐器,轻轻地哼唱着《我站在全世界的屋顶》,时光仿佛都在她的歌声中静止。身后大荧幕上,白色的海豚们在海浪与音乐声中穿梭、腾跃,整个海滩都为它们而安静下来。
这首张艾嘉的老歌,和我同龄,也是范爷爷知道并嘉赞过的为数不多的流行歌曲之一,那时,我总是故作深沉地把“我站在全世界的屋顶,以为人与人的了解不是必须”挂在嘴边哼,唱着少年心中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孤独……
我又在音乐声里开始了时空穿梭,忽而是信城的青春,忽而转到京大的风华,再掠过秦岭的峻峭,花都的浮华,巴马大山里的读书声……
浮云白衣,斯须苍狗,光阴的歌一唱三叹,辗转至今,我好像历经万变,又好像仍是少年。
荧幕上终于出现了范爷爷的画面,他为音乐节的环保主题致了一段辞,并对没能亲临现场表示遗憾。
我也挺遗憾的,要能见上一面该多好,此刻,也只能痴痴盯着巨大的荧幕探望他。
三娘湾的海风温柔和煦,整个沙滩的人都在为范岳教授和他的团队鼓掌,表达着对他们格外的敬意与感谢。
我也鼓掌,在经久不息的掌声里热泪盈眶。
周甘宁拍了拍我的肩膀,目光却仍然注视着舞台,灯光又一次笼向了站在台侧的女歌手,她抱起吉他,又自顾自地唱了起来。
声音太迷人,现场数万人的情绪全然被她的声音左右着,狂热处狂热,低回处低回。
深夜,演出结束,海滩上仍散落着些意犹未尽的乐迷,三三两两聚集,还有人支起了帐篷喝着啤酒。
灯火稀疏起来,三娘湾又归于宁静,周甘宁领着我在海边散步,时不时指向某片海域,或是某幢建筑,告诉我这些年钦州湾白海豚研究基地里发生过的事情。
他口中的人与事,对我来说有些陌生有些熟悉,勾出来更多关于往事的回忆与唏嘘。
“你是不是经常泡在这里?”
周甘宁言谈间对此处的熟悉,实实在在超过了我的预计,也似乎超出了他的职业身份所能投入的时间与精力——彼时,他的已是知名独角兽企业核心高层,哪还有余力来这里播洒热血?
周甘宁笑着摇头:“我不行,但有人总是爱赖在这里,赶都赶不走。”
他说这句话时,音量明显提高,连神情都带着几分戏谑,我才顺着他目光看向身后——从舞台的方向走过来一个人,背着大大的乐器,长发短裤白衬衣,猎猎的海风里吹出了潇洒又落拓的味道,真好看。
“赖这怎么啦?让你管饭了吗?整个钦州湾就你出力最少,闲话最多!”
周甘宁被人数落了,却一脸受用的讪笑,我也支起了礼貌的笑容,向来人问好:“你的歌唱得真好,刚才在台下,听得入了神,还有点感伤。”
“是那首歌好,我每次唱,心也总颤。”她是那个用一支酒瓶和一个话筒,就能唱进人心里的好歌手,我真喜欢她在台上唱歌的样子。走下舞台,近距离看,才觉得还有些面熟。
“我们见过吗?”
她摇头,却对我伸出友善的手:“但我知道你,我是谢晗,你好,芸生。”
“没大没小,论辈分,怎么也得叫她声芸姨!”周甘宁仍然是嘴jian人浑界的金字招牌。
“论辈分,我是不是还得叫你声叔叔?”
“话是不错……可是你我这关系……碍于世俗的眼光,我们还是淡化一下影响……”
他们耍着嘴皮子,彼此亲昵熟悉,我突然想起来在哪见过谢晗了——两年前的北京,她站在台上唱歌,周甘宁在台下带着一样的笑容注视她。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藏在角落喝闷酒。
想起的那个瞬间,我脸上的笑容一滞,但立刻又放松了下来:“还是叫我芸生吧,你也是范老师的学生吗?”
“不不,他是我师爷,我老板是侯嘉声。不过,我成天不务正业,估计快被逐出师门了……”
原来是猴哥的弟子,难怪周甘宁让她叫我芸姨,云姨……这称呼太隆重了,我受不住。
“啊,哈哈,猴哥还好么?”
“沉迷于海上,和成渝老师组着CP天天发海上自拍,甜得简直要人命!”
听到邹成渝的消息,我有些意外,再一想又觉得合情合理,甚至替他开心起来,他走出了怀疑与孤独,有了新的世界。
谢晗说,猴哥和邹成渝他们终年在海上漂着,就像活在另一个维度里的人,与这个世道离得很远很远。
我们三个一起吃宵夜,周甘宁和谢晗有贫不完的嘴,他们年龄差了快十岁,他就像个存心要把小朋友逗怒的傻X大人,孜孜不倦地同她抬着杠,谢晗也不吃他的亏,两人互相数落了一晚上,气氛欢乐轻松,我一直在笑,觉得心都年轻了。
晚上留宿在三娘湾的基地,周甘宁占去了唯一的客房,我和谢晗住一间。
才刚认识,就要同宿一间,其实还挺别扭的,但是她表现得格外自在大方,一边替我找各种生活用品,一边说:“我们在野外混惯了,认识的不认识的……挤一块儿,动不动来一大通铺,所以就自来熟,嘿嘿。”
我也渐渐放松随意起来了,这个女孩率真不做作,我挺喜欢她的。
周甘宁也是吧。
第二天清晨,在周甘宁催命般的拍门声中醒来,谢晗打开门就是一声吼:“能不能别用你们中年人的生物钟来虐待孩子?”
“不行!快起,给你们15分钟洗漱。”
“干嘛去?”
“出海,天气不错。”
“改天行不行,我昨天刚演完,体力跟不上啊,叔!”
“改不了,叔的时间跟不上,晚上就得飞走。”
谢晗嘟嘟囔囔地挂着毛巾去洗漱去了,我也起来了,满屋子乱转找我的近视眼镜。
周甘宁大叹一口气,无奈地俯下身,在床头柜下一阵摸索,给我把眼镜弄了出来,又顺手抽了张湿巾擦了擦递给我:“你怎么戴起框镜了?原来一直是隐形?”
“嗯,年纪大了,没那么爱美了。”我戴上眼镜,眼前一片清晰。
于是也看清了站在面前的周甘宁,他半眯着眼,盯着我脸上的框镜,似在打量什么,却看得我心里一阵慌,不自主退后了两步,还揉了揉眼角:“看什么看!”
“嗯……年纪是大了点。”他不知死活地评价起来,我一口老血就涌上了心头,刚要出手,又听他补了一句:“但美还是美的。”
我白了他一眼,转身洗漱去了。
晴天出海,碧空如洗。阳光将海水照得清澈透明,我们把船停在一片平静开阔的海域,静静等待着那些海豚朋友们的出现。
几个小时过去了,我的皮肤被阳光亲吻得通红,蔚蓝的海面却依然悄无声息地平静着。
海豚没来,谢晗说周甘宁就是出海观豚的黑洞,下回出来有他没我。
周甘宁拍拍她的脑袋:“咱俩谁是黑洞还不好说呢,没你跟着的时候我都一帆风顺。”
这“风顺”的话真是不能说,话音才落,乌云就找来了,天色变得阴恻恻的,风浪也悄悄地跟随之而来,一阵一阵地拍打起船沿。
大海的喜怒动荡从来也不遂人的意志,我们不敢耽误,迅速收帆归航。
回程的风浪渐疾,船身颠簸得越来越厉害,我的脸色也越来越白,一时间只觉得头皮发麻,五脏六腑像被装进了什么容器里,被狠狠地摇晃震荡着,很快就昏天黑地的吐了起来。
吐到几乎要虚脱,船仍未到岸,周甘宁扶着我的肩膀,我脱力地倚在他身上,忍受着无止境的颠簸摇晃的痛苦。
谢晗抱着膝盖,蜷坐在一旁,她的脸色也不好,只是紧紧闭着眼睛承受着,一言不发。
她比我年轻,比我独立,比我坚强。
回到基地,我们仨都像被霜打坏了的茄子,蔫成一团。
还是小姑娘恢复得最快,谢晗在躺椅里瘫了没一会儿,身体里的电力仿佛又续上了,满脸轻快地抱着吉他练琴去了。
我昏昏沉沉地睡着了,醒来已经是傍晚。周甘宁在前厅泡茶,谢晗的练琴声居然还没停下,断断续续地从后院飘过来,我洗了手,接过周甘宁手里的碗壶,泡起功夫茶来。
好久没玩过这个,手生疏了,被盖碗烫了好几下,为了面子我没有缩手,强装镇定地继续提腕回旋,忍痛优雅着。
递茶时,周甘宁接过茶杯,顺势伸出另一只手握住我的手腕,将手心翻转过来,我那几个被烫得红白分明的手指头就光秃秃地显露了出来,他瞪了我一眼,抓着我站起身来。
烫伤药膏的味道实在是难闻,彻彻底底败坏了原本大好的茶兴,我悻悻地耷拉着脑袋,任周甘宁替我处理手指的伤口。
他涂抹了好久的药,我却始终没抬头,直到门边传来谢晗懒洋洋的声音:“我就说了周甘宁叔叔是个丧门星吧,跟他一起玩什么都要出点意外的,唉。”
“你闭嘴吧,小抬杠精!”周甘宁抄起身旁一个海豚小公仔,朝门边的谢晗扔过去。
谢晗只手接住,洋洋得意,俩人皆是一脸得逞的坏笑。
我悄悄把手缩了回来,放到身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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