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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我把那张名片收进皮夹的最里层,珍重地合上拉链。
再到酒店大堂开了间房,居然与一年前在同一个楼层。
我踟蹰了一会,将房卡递回去,问前台:“方不方便给我换一个楼层?”
我想就矫情这一回吧,触景生情实在是累人。
回到房间,才给周甘宁回了一条信息:“谢谢你的酒,以后有机会再请你。”
然后关掉手机,不想再与任何人联系。
周甘宁算得上是挚交,甚至曾救我于生死,每每遭遇危机,他总能给我留出一个求助的通道,最终将我带离那些困苦。
可他并不是只为拯救我而生啊,这样一次又一次地把我的人生困惑转嫁给他,等他来救赎,对他又公平么!
比如说今晚,他分明有约好的伴,分明可以享受更惬意的时光,我凭什么去争占属于别人的空间?
再比如说曾经的林舒和更多我不知姓名的在他身边停留过的人,对她们来说又算怎么回事?
脚下的路本就是自己选的,再拉着无辜的人,赔上别人的真心与时光来分担我的风雨,未免太自私。
可是我知道,在那场崎岖黑暗又漫长的跋涉中,周甘宁的一行字,是属于我的最后一盏灯。
它照我踏上了新的路程,陪我走过另一段长路,让我在后来很多很多低回辗转的时刻,不那么惶惑孤独。
它是唯一不必与谁分享的温暖与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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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西西北部的巴马山区,有举世闻名的长寿之乡,有都会人梦寐以求的超高负氧离子,有饕客垂涎不已的肥嫩小香猪,有笑容祥和淳朴的瑶家老阿妈,还有残破不堪的吊脚楼,和把柴火、猪草连同希望一起背在书筐里的孩童。
几座瑶寨之间的田岭上,建着一座小小的学校。
夏日的早晨,于青山苍翠间可见一面鲜红的旗帜缓缓升高,它终于攀至旗杆顶端,被晨间的风鼓舞得饱满昂扬。
我领着全校57个孩子,举行完升旗仪式,就地解散,坐在操场边吃早饭。
今天的玉米粥特别浓稠,还有加餐的肉包子、炸油条和盒装牛奶,一看就知道土地公又回来了。
说谁谁显灵,土地公正托着油条盘子向我走过来,我忙站起身冲他竖大拇指:“特别好吃,孩子们开心的不得了。”
土地公也很得意:“ 总算买对了一回,车里还有你跳绳、口琴、画夹,对了,还给你整了几个显微镜,教学用的啊。”
我点头不迭,对着他拱手作揖。
盘梅大姐抱着团箕出来晒萝卜干,笑得眉眼弯弯,我总在想她年轻时得多好看。
“难怪今天孩子们来得又早又齐,都知道赵图舅舅要来了。”梅姐把团箕一个个排好,将一把把细瘦的萝卜干平铺开,一边打趣道,“你好像瘦了喂,赵老板的圆肚子都快没有了。”
赵图听着这话更舒心快活了,颠儿颠儿地凑到梅姐身边替她翻晒萝卜干。
下午三点多,孩子们就要往家里赶,有的寨子远,十几里地的山路走完,回到家还有农活等着他们做。
赵图帮着我一起收拾教具,摆放好桌椅。
他还检查了一下粉笔和黑板,才写了几个字,立刻一脸的不满意:“它不是标着无尘粉笔么?怎么写起来还这么大的灰!这特么……这,一天天的吃进去,肺能受得了?要不……我去弄个投影仪过来,城里的学校不都是用多媒体上课?”
“没电脑,也没网络,弄个投影来这儿当关公供着?”我直摇头。
学校校舍的前身就是一座关帝庙,至今西墙边的小土屋里还供着一樽关公像呢,只是没什么香火。
赵图悻悻地耸肩,旋即五味杂陈地望着我:“芸生啊,我是真没想到你能在这里呆下来,来了有……快两年了吧?”
我好久没看过日历数日子了,大致算算学期数,是吧,快两年了。
两年前,在北京的地铁上,我再一次看到那则筹建音乐教室的公益广告,我试着拨通了那个公益组织的电话,询问是否还需要提供志愿服务的志愿者,他们告诉我不缺志愿者,缺愿意扎根教书的老师。
于是我来到了这间加上我总共三个老师的“千圩小学”,千圩是乡名,另两个老师是盘梅姐和她的丈夫韦良平,韦大哥是学校的校长。
我来之前,这间小学就靠他们夫妻俩维持着。
不到60个孩子,分布在六个年级。
报到第一天,我去县教育局填支教登记表,在县委大院里偶遇了我的高中同学赵图。
他根本不相信会在这么一个偏远山区的小镇上遇见我,上一次我们见面,还是在信城,春节同学聚会,他油腻腻地想四处伸手,被周甘宁和叶皎联手在麻将桌上收拾了个服服帖帖。
当时周甘宁还替他来向我赔过罪,我说不用了敬而远之就是。
谁能想到,远到这千里之外的小镇上,居然又相逢。
赵图是个小房地产开发商,近几年随着政策的变化,他的发财之路也走入了下坡段,过去十年那种“风口吹猪”的势头不再,只得把投资的目光转移到了边远地区的小县城里,他又在广西几座小城拿到了几块还不错的地,打算再搏一把。
他乡逢故人,即便是有过不太愉快过的故交,也是难得。时过境迁,我们都选择性忽略了当年的记忆,坐在一块吃了顿和睦的午饭。
几年不见,赵图变化也挺大的,成熟了很多,也许是因为结婚生子,肩上有了担子的缘故。
他说起女儿的时候,小眼睛里闪着温柔又脆弱的光芒。
男人年轻时总以为驰骋田猎、攻城掠地之事最令人心发狂,殊不知那咿咿呀呀的一声“爸爸”,才有清风化雨、平地惊雷的气势,直直击中心底,让人丢盔卸甲地沉沦下去。
赵图的项目遍布周遭好几个地区,盘梅姐戏称他为土地公,沾了这位土地的光,我们小学也迎来了三不五时的加餐加关怀的热闹时光。
学校的孩子们喜欢他,叫他赵图舅舅。
他也挺愿意往山里跑,他说来这里清静踏实。干他们这行,随项目天南海北地跑,浪迹的日子长了,吃喝赌泡再养个小的,就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常态……他觉得那些滋味尝够了,没意思。
山里的日子有意思,也没意思,看你对它的期望。
来之前,我也壮志满怀一身清风傲骨,以改变贫苦家庭孩子的命运为己任……
来了以后,发现这里的天,地,人,山都自有它的样子,并没有太多命运被翻云覆雨地捉弄,更没有故事等待我去改写。
与都市相比,这里的生活方式固然是封闭落后的,可这落后、辛劳的一天天中,又自有它的安详与平整。
他们清贫自适,与岁月生灵相安,山里老人一点也不向往山外,山里孩子只知道山风呼响与蟋蟀斗鸣声里的苦与乐,哪里需要都会里的浮躁嘈杂的乐器声打扰?
至于青壮年,大山留不住他们,流星赶月般逐着父兄脚步,去城里寻找新的生命依靠,是这曲山歌里最激昂也最失落的片段……
大山里的每一天,都是在劳作中等待日升月落,可日子久了,就渐渐忘记了山外那催逼人心的走钟声,如果不是有农收节令的提醒,真像是过上了“不知今夕是何年”的生活。
赵图每次来都问我,还打算修炼多久才能出关去。
我总是摇头,出什么关,哪有什么关,这里来去自由,只是我没呆够,出去也没有什么在等我。
赵图并不清楚我来巴马前经历过些什么,他也从不多问,我们这个年纪的朋友,大概渐渐学会了不追问与不解释的相安法则,分享愿意分享的、保留希望保留的空间,才是友善与尊重。
只有一件事,我早早与他言明清楚,并要他再三保证——不把关于我的任何消息,告诉周甘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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