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五十四
临近暑假的时候,校长韦良平被叫去县里开了两天会,耽搁了不少班级的期末复习课。
第三天下午,韦大哥终于回来了,面色却有些凝重,我和盘梅姐都捏了把汗,不知道这会开得是凶是吉。
“不会是要把咱们学校给合并了吧?”
附近有些乡村小学因为生源数量少,教学资源也不完备,陆续被合并到了更大的乡镇中学,这便意味着很多孩子的求学路更加漫长而崎岖了。
韦大哥拎起桌上的大茶缸子,猛灌下一大杯子水去,才摇摇头:“不会,是好事情!”
“好事情你做什么苦着个脸!吓死了!”一贯好脾气的盘梅姐都急了,一巴掌打在丈夫的手臂上。
我也纳闷:“咱们这能有什么好事情?”
“县里说,今年有扶贫基金会来巴马帮建学校,选中了我们小学,要给我们送电脑、送钢琴,还要建新校舍,开学就要搞启动仪式,到时候基金会和自治区都有大领导要来,千圩小学怕是要出名咧。”
韦大哥说完这些话,脸上却一点喜色也没有。
我和盘梅姐松了一口气,但这种轻松并没有持续太久,我突然想起个问题来:“送这些东西来,谁来负责教呢?”
“教育局说,咱们学校现在是扶贫工作的重点,师资水平也要提高,会再派两个老师来,还要求……你们俩每年寒暑假去南宁参加乡村教师培训,还要小郁考教师资格证,否则就不能执教……”韦大哥越说声音越小。
“小郁的水平还不够?她可是京大的高材生!”
“我知道,但人家……”韦大哥张口想争辩两句,却没能说下去,丧气地低下头。
“我明白了,教育部门重视咱们学校是好事,把学校办好了才能有更多好老师来,孩子们才能有更多学习的机会,我去培训,去考资格证。”
“小郁,学校最困难的时候你来支教,任劳任怨的,现在条件能改善了……”
“韦大哥,别为难了,师资培训是福利啊,考证也不是坏事,咱们学校发展了,教师资质也得跟上,我愿意去!”
2017年夏天,我和盘梅姐来到了南宁。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踏入这座城市,也是我这两年来,第一次离开大山。
看那些高耸的楼,灰蒙蒙的空气,穿梭沸腾着的车流人海,突然让我觉得那么不真实。
培训地点在广西大学,校方为培训的教师们腾出了几层宿舍楼。
正逢暑假,校园里人很少,把广阔的天地让给了饱满的热带果树,和静立在清晨枝头叽喳的鸟雀,宿舍就在碧云湖边,满湖的荷叶连天地碧绿着,莲蓬娇嫩,微微低头。
倒真是一片清清静静,湖光树影的南国读书天。
培训内容多为基本的教育学心理学知识,还有一些课程案例,理论性很强,有很多在我们这样的山村小学的教学实践中压根无法开展,但对我这样一个教育理论的门外汉来说,还是干货满满,收获良多。
每天从早到晚地上课、写作业,等待老师一个肯定的眼神,我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回到了把两点一线当成整个世界的青少年时光。
每天晚饭过后,天色渐昏的时候,我都会沿着西校园的外围慢慢的逛一大圈,夜幕将至,暑热之气液渐渐散去,整个校园里弥漫着植物们舒展开的香气,清新又生动。
我觉得自己也被舒展开了,偶有一阵风来,更觉得整个人轻飘飘的,恨不得飞扬起来。
就在这样的南国晚风里,在空阔的大学校园里,在商学院楼前的小植物园内,我对着一株低矮的十字海棠,傻笑了起来。
肩上突然传来异样的温度,有人从身后极轻地拍了我一下,我却被吓得尖声惊叫起来,一屁股跌坐进杂草里。
“叫什么叫!这么不经吓,还真没认错。”
把我拍坐在地的那人,看起来没有一丝愧疚之意,反而气定神闲地将我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再长长叹了一口气,“还不站起来?想和蚊子白头偕老的意思?”
我气得要死,这个家伙害我出丑,还看戏挖苦,简直枉顾百十年的朋友交情,我愤愤地指着他的鼻子问:“你是人是鬼啊,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向我伸出一只手,我一脸不情愿地接过那手,借了他的力站了起来。
起身后我就松开了那只手,拍了拍裙子上的尘土。
“不说谢谢啊?”
“谢你个头,没揍你已经是……看在君武先生的份上!”
我顺手指了指一旁的马君武先生的雕像胡诌。
“两年不见,长脾气了啊,郁芸生!”
“两年不见,长肚子了啊,周师兄。”
周甘宁笑着拍了拍他那轻微隆起的肚子,无奈地说:“人到中年,身不由己啦。”
他真的胖了一点,脸上也能读出几道新添的沧桑。腹部看起来的确控制得不佳,但整个人还是神采奕奕的。
在此时此地,以这样的方式重复,我们两人都很意外。
我是来重新体验大学校园生活的,他却有了一重新的身份——西大商学院MBA校外导师。
我啧啧称奇,他却耸肩:“虚衔,没有实际的课程,校企合作。”
我会意地笑:“不过你怎么会和广西的学校有合作?”
周甘宁认认真真瞪了我一眼:“你知道这些年范老师在哪工作么?”
我心虚地摇头,我真的不知道……
“在广西!崇左和钦州的基地你去过没?白叶猴和白海豚你看过没?范老师你去看过没?你躲起来就谁都不认了是不是?”
我只能把头埋得更低,真想藏进那株十字海棠低矮青黄的叶片里。
“我……这样……是……挺不好的!”
“你是没良心!”周甘宁的手指直戳向我的脑门,我被迫抬起头与他对视,乖乖听他训话,“在大山里支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你至于这样六亲不认了么?”
“我不是,我就是……我……错了,行不行!”
我发现根本没什么可以辩解的,他们说我没良心,有什么错?我在巴马这两年,连叶皎都没有再联系过。
“不行!你怎么这么怂?多大一点事,就一副看破红尘遁入深山,再不行就要削发为尼的样子!郁芸生,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周甘宁脸上写满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无力。
我也愈发羞愧,这两年,我只顾自己躲清静,对老师,对朋友,都没个交代,用不想妨碍别人生活的借口来当鸵鸟,也挺苍白的。
“范老师还好吧?我……抽空去看他老人家。”
“抽个屁空!周末你们有课没?”
“没。”
“跟我去趟钦州。”
“啊?范老师在那儿?”
“他不在,被他外孙女的糖衣炮弹骗去香港了。”
“那咱们去干嘛?”
“去迷笛音乐节。”
“蛤?”
周甘宁根本不理会我的惊讶与疑惑,他才懒得解释,彷佛我这辈子听他指挥都是理所应当。 |
|